沈知言浑身无力,险些瘫软在地上。
短暂失神之后,他立刻回过神来,眼中带着些许祈求。
“万万不可啊侯爷!”他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尖锐中带着哭腔,平日里端着的县尊架子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慌,“上海不能没有这工厂!真要是黄了,那些盼着进厂糊口的百姓怎么办?那些等着码头兴旺做买卖的商户怎么办?上海好不容易等来的转机,不能就这么没了啊!”
他往前扑了两步,几乎就要跪下,双手紧紧攥着袍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下官再去跟他们谈!这就去!便是在顾府门前求三天三夜,便是磕破了头求他们,也定要让他们降价!求侯爷再宽限几日,就几日……不,三日!只要三日,下官一定给您一个准信!”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满是哀求,眼眶里的泪再也兜不住,顺着脸颊滚落。他太清楚这工厂对上海意味着什么——那是数千百姓的活路,是上海摆脱贫困的希望,是他这个县令日夜盼着的转机。
若是李骜真的因为这几家士绅的刁难而放弃,他不仅对不起百姓的期盼,更对不起自己这些年为上海奔波的心血。
“侯爷,求您了!”沈知言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哽咽着说道,“再给下官一次机会,千万别走啊!”
“谁说我要走了?”李骜被他这急火攻心的模样弄得一愣,手里的茶盏都顿在了半空,眼底满是诧异——自己不过是说没时间耗着,怎么就扯到“舍弃上海”上去了?
沈知言听到这话,猛地刹住脚步,原本已经冲到喉咙口的哭腔硬生生憋了回去,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他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慌乱听错了,脸上的惨白还没褪去,又添了几分茫然。
“你误会了。”李骜看着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先前的几分凝重也散了,“我何时说过要走?只是觉得跟他们磨嘴皮子太麻烦,不如早点做个了断。”
他转身走到案前,从堆积的文书里抽出一本蓝皮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标记,只在角落盖着个极小的锦衣卫印戳。
李骜把册子往沈知言面前一推:“其实我们也没闲着。你去顾府谈价的时候,锦衣卫的人已经把这三家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
沈知言迟疑地拿起册子,手指刚碰到封面就觉得有些发烫。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只见头一页就写着“顾氏罪证录”,字迹是锦衣卫特有的工整小楷。
刚看了两页,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又从苍白慢慢透出青黑,握着册子的手都开始发颤。
册子里的内容比沈知言想象的更惊人:顾明远的父亲在世时,就靠着走私海盐发家,万历年间为了抢一条私盐航线,竟勾结倭寇沉了两艘巡逻的官船,船上二十三名官兵无一生还,事后用三千两银子买通按察使司,把案子压成了“海难”。
徐仲山在华亭的良田,哪里是什么“祖产”,光是在册的就有百顷是强占来的,其中一户佃户因为不肯退地,被他的家丁打断了腿,最后不堪受辱投了河,连带着妻儿也没了活路。
钱文彬更狠,去年修族谱时,为了扩修祖坟占风水,不仅把邻村的水源引到自家田里,还雇了地痞把不肯迁坟的两户农户打成重伤,其中一个老汉至今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桩桩件件,都写得像卷宗般详实,连哪年哪月、在哪处地点、有谁作证、物证藏在何处,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比如顾氏勾结海盗的事,连当年经手银两的账房先生如今在苏州开了家布庄,都写得明明白白;徐仲山逼死佃户的案卷,竟连当时验尸的仵作姓名都记着。
沈知言越看心越沉,后背的冷汗把官袍都浸湿了。
他在上海当了三年县令,不是不知道这三家手脚不干净,却没想到竟脏到这个地步,手上竟都沾着人命!
“这些人本就是鱼肉百姓的祸害。”李骜的声音冷了几分,“顾明远所谓的‘乐善好施’,不过是用走私赚的黑钱买名声;徐仲山的‘士绅风骨’,是踩着佃户的尸骨堆起来的;钱文彬的‘清流’名头,更是靠着残害百姓换来的。他们敢喊出百两一亩的价,不是觉得你好欺负,是觉得朝廷拿他们没办法。”
顿了顿,李骜的目光转向窗外,雨丝正斜斜地织着,把远处的屋檐晕成一片朦胧的灰。
他指尖在蓝皮册子上轻轻点了点,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先前让你去谈,其实是给他们留了余地的。”
“实业局要地是真,想尽快开工也是真。”他缓缓道,“就算他们开价高些,二十两、三十两一亩,只要肯痛痛快快签字画押,我未必不能应。毕竟工厂早一日落地,上海百姓就能早一日有活干,这点差价,比起耽误的工期和民心,算不得什么。”
李骜抬眼看向沈知言,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我本想,只要他们识趣,这些旧账便暂且压下。走私也好,强占也罢,都是陈年旧事,真要翻出来,牵连太多,难免节外生枝,耽误了办厂的正事。可他们偏不,非要狮子大开口,把我的退让当成软弱,把给他们的机会踩在脚下。”
“百两一亩?这哪里是卖地,分明是自寻死路。”他收回目光,手指在册子上重重一敲,“既然他们非要往死路上走,非要逼着我掀桌子,那这些账,也就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到时候真动了雷霆手段,可别怪我没给过他们机会。”
窗外的雨似乎大了些,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像是在为这番话做注脚。
沈知言捧着册子的手在发抖,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他这才明白,李骜看似放任的背后,早有布局。
那些士绅以为拿捏住了新贵的软肋,却不知自己的把柄早就被人攥在了手里。
“那……侯爷打算如何处置?”沈知言的声音有些干涩。
李骜拿起朱笔,在册子上顾明远的名字旁圈了个圈:“既然他们不肯卖地,那就换种方式‘拿’地。按大明律,官员士绅若有重大罪案,家产可抄没入官。他们手里的滩涂,到时候自然会归到实业局名下,一分钱都不用花。”
他抬头看向沈知言,眼神里带着安抚:“你放心,抄家只会针对主谋,不会牵连无辜。等清了这三家,再把他们霸占的产业还给百姓,上海的民心自然就稳了。至于工厂,不出三日就能开工,耽误不了事。”
沈知言握着册子的手又紧了紧,终于明白,这位昭武侯不是没脾气,只是不屑于跟士绅们一般见识——可一旦真动了怒,便是雷霆万钧,谁也挡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言怔在原地,看着李骜从容不迫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他原以为这位昭武侯只是个懂实业的新贵,此刻才明白,能从尸山血海里拼出爵位的人,又怎会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那些士绅把贪婪当筹码,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死子。
雨还在下,驿馆外的风带着凉意,可沈知言的心里却渐渐热了起来。
他看着案上那本罪证册,突然觉得压在肩上的重担轻了许多——或许,上海的转机,不只是那座还没影子的工厂,更是这场对士绅蛀虫的清算。
李骜拿起茶盏,朝他举了举:“沈县尊,与其忧心忡忡,不如想想工厂开工后,该如何安置那些百姓。至于顾、徐、钱三家,很快就不会再是麻烦了。”
沈知言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拱手行礼:“下官明白了!全听侯爷吩咐!”
“嗯。”李骜伸了个懒腰,“让县衙所有官差衙役全部做好,随锦衣卫一起拿人!”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恰好落在那本罪证册上,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