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渐歇时,李骜已在驿馆前厅点兵派将。
李景隆攥着腰间佩刀,摩拳擦掌地领了缉拿徐仲山的差事,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冲李骜笑道:“骜哥儿放心,定让那老狐狸尝尝缇骑的厉害!”
蒋瓛则带着一队锦衣卫,悄无声息地往青浦钱文彬府上而去,黑色的披风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掠起一阵冷风。
李骜亲自带着另一队人,与沈知言并肩往顾府去。
沈知言攥着那本罪证册,手心的汗几乎要把纸页浸湿,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都被李骜平静的眼神按了回去——此刻多说无益,唯有雷霆手段才能震住场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知言看着越来越近的顾府,心里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他策马追上李骜,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嘴唇动了又动,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侯爷,下官斗胆进言……”
李骜脚步不停,侧头看了他一眼:“沈县尊有话不妨直说。”
“顾、徐、钱三家虽罪有应得,可毕竟是江南士绅里的头面人物。”沈知言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急切,“一口气将他们连根拔起,这事儿传出去,怕是会捅马蜂窝啊。”
“江南士绅盘根错节,彼此联姻、互通声气是常事,今日动了这三家,明日苏州、松江、常州的那些大族,定会觉得唇亡齿寒。”
他顿了顿,见李骜神色平静,又急道:“这些人手里握着笔杆子,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真要拧成一股绳跟您作对,怕是没那么好应付。”
“他们或许不敢明着抗命,可暗地里使绊子、递参折、煽动民怨……哪一样都能让您在江南寸步难行。”
“往后工厂要招工、要运货、要打交道的地方多了去了,他们若处处刁难,怕是比那三家漫天要价更棘手啊。”
沈知言在江南待了数年,太清楚这些士绅的手段。
这些江南士绅看似文质彬彬,实则抱团排外,最忌外人动他们的根基。
当年有位知府想清查隐田,不过动了几个小地主,就被士绅们联名参了个“苛待乡贤”,最后灰溜溜地调往偏远之地。
如今李骜一口气灭了三家,这在士绅眼里,便是赤裸裸的宣战。
“侯爷,您是京里来的,迟早要回去复命,可这江南的日子还长。”沈知言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苦口婆心,“他们恨您入骨,往后怕是会把气撒在实业局头上,撒在上海百姓身上。工厂办起来了,他们若串通商户不供原料、勾结漕帮断水路……到时候怕是……”
他没再说下去,可话里的担忧再明显不过。
在他看来,李骜此举虽解了眼前之恨,却埋下了更大的隐患——与整个江南士绅圈子为敌,无异于在布满暗礁的江面上行船,稍有不慎便会船毁人亡。
沈知言望着李骜年轻却坚毅的侧脸,只盼这位昭武侯能听进几分劝,哪怕稍作缓和,也好过将事情做绝。
李骜听后勒住马缰,转过身看着沈知言满脸焦灼的模样,忽然笑了起来,还轻轻点了点头。
他眼底的锐利淡了几分,多了些真切的暖意——这沈知言是真把上海的事放在心上,连他这位外乡侯爷的后路都替着盘算,倒是难得的实心肠。
这年头,官员大多要么攀附权贵,要么明哲保身,像沈知言这样,既敢跟士绅硬刚,又能替旁人虑及长远的,实在少见。
他刚才那番话,句句都在为实业局的将来操心,为上海百姓的安稳着想,没有半分私心。
李骜心里对他的感观又好了几分,暗忖上海能有这样的父母官,也算是百姓的福气。
不过,沈知言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江南士绅,从来不是单一个体,也绝非某一两个士族的简单叠加,而是一个盘根错节、利益交织的庞大群体。
这些江南的世家大族,早已将科举制度变成了家族延续的“阶梯”。
族中但凡有几分天资的子弟,自小便延请名师教导,耗尽资源也要送进考场。
一旦有人高中进士、踏入朝堂,便成了家族安插在中枢的“代言人”——朝堂上议及江南赋税,他们会巧妙地将重担引向寒门;涉及地方新政,他们会以“体恤乡邻”为由阻挠触动族产的条文;即便族中有人犯事,也能靠着京中关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此往复,朝堂与地方的利益被牢牢捆绑,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保护伞。
而在地方上,他们的势力更是如老树根般深扎土壤。
县令到任,需先拜会当地士绅“前辈”;赋税征收,实际由他们麾下的粮长、里正操控;甚至连官司断案,若没有士绅点头,往往也难以执行。
他们通过联姻、结拜、同窗等关系,织就一张覆盖乡野府县的利益网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一家有事,百家呼应,哪怕是知府、巡抚,想要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得掂量掂量会不会引发“地震”。
说他们是吸食王朝的毒瘤,毫不为过。他们不仅靠着“投献”“诡寄”等手段,将大片官田、民田纳入囊中,让朝廷赋税锐减,让百姓无地可种;更将触角伸向了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寻常人家吃的米,多半来自他们掌控的粮行,丰年低价收粮、灾年高价抛售是常事;穿的布帛,由他们垄断的机户织就,价格贵贱全凭一句话;就连油盐酱醋这些最基本的调味品,也被他们旗下的商铺把持,分量缺斤短两、价格说涨就涨。
甚至连百姓盖房用的砖瓦、渡河坐的渡船、孩子启蒙的私塾,背后都有士绅的影子。
他们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江南百姓的衣食住行牢牢罩住,靠着垄断与盘剥,将财富源源不断地汇入自家库房。
而大明王朝的根基,就在这日复一日的蚕食中逐渐被掏空——国库因赋税流失而空虚,百姓因盘剥压榨而困苦,地方因士绅割据而难治。
这些看似温文尔雅的“乡贤”,实则是一群趴在王朝身上的硕鼠,一点点吞噬着大明的气运,却还披着“耕读传家”“造福乡里”的外衣,容不得任何人触碰他们的利益。
以致于到了大明中后期,这些江南士绅的势力已膨胀到足以左右朝局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