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骜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金陵城,正有一桩天大的喜事等着他。
此刻,他所有的心神都被眼前的暴雪死死揪着,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三天前,大军刚过克鲁伦河支流,天空还只是飘着细碎的雪沫,可到了夜里,风雪突然狂暴起来。
鹅毛大雪像是被天神打翻了玉屑罐,铺天盖地砸下来,不过两个时辰,草原上的马蹄印、车辙痕便被彻底抹平,连熟悉的河谷轮廓都隐没在白茫茫一片里。
“大将军,找不到路了!”阿速骑着一匹枣红马,从风雪里钻出来,脸上结着一层白霜,声音冻得发僵。
他可是北元司徒,土生土长的草原蒙古人,最熟悉漠北地形,可此刻手里的羊皮地图早已被雪水浸透,图上标注的“三棵枯树”地标,放眼望去只剩一片平坦的雪原。
观童与马儿哈咱也跟了上来,两人都是土生土长的蒙古贵族,自幼在草原上放牧,闭着眼睛都能闻出水源的方向,此刻却同样面色凝重。
观童指着前方被雪覆盖的洼地:“按常理,过了这片洼地该有处温泉,往年这个时候总有热气冒出来,可现在……”
李骜勒马站在高坡上,极目远眺。
风雪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将视野死死锁在五十步之内,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与雪花撞击甲胄的脆响。
他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雪,指尖触到的甲胄冰冷刺骨,连带着心口都沉了下去——蒙古人的踪迹被暴雪彻底掩盖,别说找到捕鱼儿海,现在连自己在哪都成了问题。
“原地扎营!”李骜猛地勒住马缰,缰绳在掌心勒出深深的红痕,他咬着牙下令,声音因寒气与焦灼微微发颤,“传我将令——各营立刻划分区域,以百人为单位圈定扎营范围!让弟兄们就近砍些枯柴,能烧的都带上,升起篝火取暖,每人必须喝上一碗热姜汤,谁敢偷工减料,军法处置!”
他目光扫过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兵,加重了语气:“再从各营里挑出精干的,组成十队斥候,每队二十人,各带一名熟悉地形的向导,向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个方向,再加上沿克鲁伦河上下游,共十个方向探查!”
“记住,你们不只是找路,更要详细记录沿途发现的一切——哪怕是一棵歪脖子树、一块带棱角的石头、一处背风的山坳,都得记下来,回来后立刻绘制地形图!尤其是有牲畜粪便、马蹄印、烟火痕迹的地方,哪怕是被雪半掩着,也要扒开雪仔细看,辨明新旧!”
李骜翻身下马,走到斥候队长面前,指着他腰间的号角:“带上这个,若遇敌军,鸣号示警;若迷失方向,每隔半个时辰鸣号一次,营里会回应。无论有没有发现,两个时辰内必须回来,不许恋战,不许拖延!谁敢超时不归,按逃兵论处!”
他顿了顿,看向那些面露难色的斥候,放缓了语气:“我知道风雪大,难行。但你们记着,你们手里的地形图,就是全军的活命符。找到了参照物,咱们才知道自己在哪,才能摸到捕鱼儿海去。去吧,活着回来,本帅给你们记头功!”
斥候们齐齐抱拳,声音虽冻得发僵,却透着一股狠劲:“末将遵命!”
看着十队斥候消失在风雪里,李骜又对王弼道:“让工兵营立刻在营地外围挖三道雪壕,堆起雪墙,再把多余的战马集中到中间,用帆布搭起临时马厩——人能冻着,马不能垮,这是咱们的腿!”
命令一层层传下去,原本涣散的队伍渐渐动了起来。
士兵们互相搀扶着砍伐枯柴,有人用冻裂的手捧着火石反复摩擦,有人蜷缩在背风处搓着冻僵的脚,虽依旧艰难,却多了几分章法。
李骜站在营地中央,望着漫天风雪,紧了紧腰间的佩刀——现在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等斥候带回消息,等这场该死的暴雪早些停歇。
命令传下去,将士们却没了往日的雷厉风行。
几个士兵费力地卸下帐篷支架,手指冻得发紫,刚搭起的帐篷角被狂风一卷,瞬间撕裂了道口子。
有人想点燃篝火,可火石在潮湿的雪里打滑,擦了十几下才溅出零星火星,刚燃起的火苗又被风雪扑灭,只冒出一股呛人的黑烟。
李骜翻身下马,正想亲自去帮忙,眼角却瞥见不远处的雪地里,几个士兵蜷缩在一处,脸色惨白如纸。
他快步走过去,伸手一摸其中一人的额头,滚烫得吓人,再看那人的手指,已经冻得肿成了紫黑色,上面布满了裂开的血口子。
“军医!”李骜扬声喊道。
随军的军医背着药箱跑过来,掀开士兵的衣襟,只见那人胸口满是冻疮,有的已经溃烂流脓。“将军,是风寒入体,加上冻伤恶化。”军医一边用烈酒擦拭伤口,一边急声道,“咱们带的药材虽够,可这天气……药刚涂上去就冻成了冰碴,根本起不了作用啊!”
李骜的心像被冰锥狠狠扎了一下。
出发前,他特意让人备足了冻疮药、驱寒汤和棉衣,甚至从辽东调来了一批貉子皮护膝,连夜里取暖的火炭都多带了三成。
可他忘了,这些中原儿郎打小在暖房里长大,冬日常待的地方最多飘些微雪,哪受过这种能冻裂骨头的苦?
漠北的严寒不是靠物资就能抵消的——那风裹着雪粒,刮在脸上像被钝刀子割,露在外面的皮肤片刻就会失去知觉;呼吸时寒气直钻肺腑,鼻腔里像结了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刺痛;夜里露营,就算裹着三层棉衣躺在毡垫上,也挡不住从雪地渗上来的寒气,第二天醒来,帐篷内壁结的冰碴能积起半尺厚,连呼出的水汽都在胡须上冻成了冰棱。
短短三天,军中已经出现了上百个冻伤病例,轻的手指红肿流脓,重的整条腿冻得发黑,军医切开皮肉都不见血;十几个士兵发起高烧,昏迷不醒,喝下去的驱寒汤刚到肚里就化作冷汗,药石根本无济于事。
更要命的是,士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先前行军时还能听见的呼喝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咳嗽与呻吟;队列里总有人掉队,喊他几声都懒得应;甚至有老兵私下嘀咕,说这仗还没打就快把人折腾死了,不如趁早回师,至少能留条命。
这些情绪像瘟疫一样蔓延,连最勇猛的亲卫都开始眼神躲闪,没人敢抬头看李骜的眼睛。
谁都知道,再这么耗下去,不等北元来攻,这支队伍自己就先垮了。
方才扎营时,李骜听见几个士兵低声议论:“这鬼地方,怕是连骨头都得冻碎……”
“咱们还能找到北元吗?别到时候汗廷没见着,先把命丢在这儿了……”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李骜心上。
他走到篝火旁,看着弟兄们裹紧棉衣缩成一团,眼神里的疲惫与恐惧藏都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