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忠紧随其后,胯下的白马在风雪中格外醒目。
他望着李骜挺拔的背影,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骜儿,其实由我率军去岭北,吸引敌军主力,你奇袭捕鱼儿海,会更稳妥些……”
相比于李文忠,唐胜宗与赵庸两人虽然也是从龙老将,跟着陛下打过大大小小几十场仗,刀光剑影里滚出来的资历不算浅,但细数过往履历,他们多半是作为副将随军征战——或是跟着徐达守过城池,或是随常遇春冲过阵,最多领过万把人的偏师,从未有过独当一面、统帅五万大军的经验。
五万兵马,还是在漠北这种险地执行牵制任务,既要稳住阵脚与和林主力对峙,又要把握“拖而不战”的分寸,稍有差池便是满盘皆输。
这不仅要懂战术,更要通谋略,能压得住军心,扛得住压力,还得在敌军挑衅时沉得住气。
可唐胜宗性子偏急,当年跟着冯胜出征时就因贪功冒进吃过亏;赵庸虽稳重些,却少了几分临机决断的魄力,遇着突发状况容易犹豫。
李文忠太清楚这种“从未独掌大权”的短板——平时跟着主帅冲锋陷阵或许勇猛,可一旦自己站到最前面,面对千头万绪的调度、瞬息万变的战局,很可能手忙脚乱。
尤其这次任务的核心是“牵制”,比的不是谁杀得多,而是谁能熬得住,这对统帅的大局观与忍耐力要求极高。
他越想越心焦,生怕这两人撑不住场面,要么被敌军引诱着打了不该打的仗,要么缩手缩脚放跑了牵制的机会,到头来不仅误了大事,还得折损几万弟兄的性命。
“我知道叔父的意思。”李骜勒住马缰,回头看向他,风雪拂过他年轻的脸庞,却掩不住眼底的锐利,随后他咧嘴一笑,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但据观童最新的密报,哈剌章此刻定然就在脱古思帖木儿的汗廷。叔父,我想给你一个亲手报仇雪恨的机会。”
“哈剌章”三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文忠的心上。
他猛地攥紧了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眶瞬间红了——那个名字,是刻在他骨血里的痛。
当年岭北之役,正是北元太尉哈剌章设下埋伏,以逸待劳,将他率领的东路军堵在阿鲁浑河。
三天三夜的血战,麾下精锐死伤过半,副将、亲卫一个个倒在身边,他自己也身中三箭,险些没能活着回来。
那些冻僵在雪地里的弟兄,那些临死前还在喊着“将军突围”的声音,十几年来夜夜在他梦里回荡。
即便李文忠侥幸逃过一劫,可哈剌章那一箭却让他苟延残喘了十多年之久!
这血债,早该清算了!
李文忠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紧,却让眼底的红血丝愈发清晰。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沙哑:“好!好!这老贼,我等了十六年了!”
李骜看着他眼中燃起的火焰,知道那句“报仇”远比任何军令都更能激发这位老将的斗志。
他调转马头,声音在风雪中传开:“叔父,前面就是克鲁伦河支流,过了河,便是草原深处。哈剌章欠咱们的,欠那些死去的弟兄的,这次一并讨回来!”
“驾!”李文忠猛抽一鞭,白马发出一声嘶鸣,率先冲向前方的雪幕。
他腰间的佩刀在颠簸中撞击着甲胄,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血战倒计时。
李骜紧随其后,目光扫过身后绵延的铁骑。
三万将士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却没有一人发出怨言。
他们或许不知道李文忠与哈剌章之间的恩怨,但那股同仇敌忾的锐气,早已随着“哈剌章”这个名字,悄然在队伍中蔓延。
岭北之役的雪,下了十六年,也冻了十六年。
这一次,他们要带着烈火般的恨意,踏碎捕鱼儿海的冰封,让那些血债,在北元汗廷的废墟上,彻底了结。
风雪更急了,却挡不住这支复仇之师的脚步。
他们的马蹄声穿透风雪,向着捕鱼儿海的方向疾驰,仿佛要将十六年的等待与仇恨,都踏碎在这片苍茫的草原上。
与此同时,大宁城内,镇朔将军府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徐达正伏在案前处理粮草运输的文书,案上堆叠的卷宗足有半尺高,每一本都详细记录着北平至大宁的粮草调度、棉衣分发与药材储备。
他左手按着卷宗,右手握着狼毫,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与窗外呼啸的风雪声交织在一起。
年过五旬的老将鬓角已凝满白霜,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些许墨渍,却依旧目光炯炯,逐行核对着驿站传回的军报——开平站昨日运抵粮草三千石,冻伤药材损耗二十箱,需即刻从大宁仓库补调;蒙古营的战马草料剩余不足五日,需命人连夜赶制……
“啪嗒”一声,徐达将笔重重搁在笔山上,看着文书上密密麻麻的批注,眉头微微舒展。
后勤是大军的命脉,尤其在这冰天雪地的漠北,粮草断一日,军心便可能散一分。
他已让人在沿途驿站增设了暖棚与马厩,甚至从关内调来了三百名铁匠,专门负责沿途修补雪橇与马蹄铁,务必让每一粒粮食、每一件棉衣都能准时送抵前线。
正当他拿起另一本关于伤兵安置的卷宗时,门外传来亲兵急促的脚步声:“大帅,金陵来的加急密信!”
徐达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这个时候从金陵来密信,多半是陛下有新的旨意,或是后方出了什么变故。
他接过那封火漆封口的信函,见封口处盖着的是徐府私印而非玉玺,不由愣了愣——自家府里怎会有如此紧急的密信?
疑惑间,他拆开信函,抽出里面的信纸。
才看了两行,这位在沙场上见惯生死、从未轻易动容的老将,猛地坐直了身子,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信是老三徐增寿亲笔所书,字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通篇只说了一件事:二姐有孕,已请御医确诊,身孕一月有余。
“有孕了……”徐达喃喃自语,粗糙的手指抚过信上字符,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戎马一生,膝下子女虽多,却个个聚少离多,尤其是这个女儿徐妙清,自幼体弱,他总觉得亏欠。
如今她不仅觅得良婿,竟还怀上了孩子,这怎能不让他欣喜?
他霍然起身,在书房里踱了两圈,心头的暖意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
李骜这小子,临行前还惦记着妙清,如今可算是有了盼头。
等这仗打完,说不定就能抱上外孙,也算圆了一桩心愿。
“快,备马!”徐达突然对着门外喊道,他要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李骜。
这孩子此刻正率军在风雪里跋涉,得知自己要当父亲了,定会士气大振,说不定还能添几分谨慎,少几分冒险。
亲兵连忙应道:“大帅,外面雪下得正紧,刚才巡城的士兵回报,城外已积雪过膝,马匹怕是难行……”
徐达这才注意到,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变得狂暴起来,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砸在窗纸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天地间一片白茫茫,连百米外的城楼都模糊不清。
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寒风夹杂着雪沫瞬间灌了进来,呛得他一阵咳嗽。
“李骜的大军……现在到了哪里?”徐达沉声问道。
亲兵面露难色:“回大帅,昨夜最后一次收到前锋营的传信,说是已过克鲁伦河支流,之后便因暴雪断了联系。派出去的联络兵至今未归,怕是……怕是找不到大军踪迹了。”
徐达的心猛地一沉。
暴雪封路,在漠北草原上是致命的——不仅会掩盖行军痕迹,还可能引发雪灾,让大军困在雪原上动弹不得。
李骜带着三万铁骑深入敌后,本就凶险万分,如今又遇上这样的暴雪,连传信都断了,怎能不让人揪心?
他刚刚升起的欣喜瞬间被担忧取代,紧紧攥着那封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女儿有孕的消息,此刻竟成了沉甸甸的牵挂——李骜啊李骜,你可得活着回来!
不仅要打赢这仗,还要亲眼看看自己的孩子,不能让妙清空等一场。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雪拍窗的声响。
徐达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藏在怀里,又走回案前,重新拿起那本关于伤兵安置的卷宗。
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落在纸上,心思却早已飞到了风雪弥漫的草原深处。
后勤他能保障,战略他能支持,可真到了刀光剑影的前线,到了这吞噬一切的暴雪里,再多的谋划、再细的安排,都可能被变数击碎。
李骜能不能顶住风雪,能不能找到北元汗廷,能不能带着弟兄们立下不世奇功,然后全须全尾的活着回来……接下来,是生是死,是成是败,就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李小子,别让老夫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