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里面,王弼端来一碗热姜汤,递给他时叹了口气:“大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再找不到路,不用等北元来打,咱们自己就得垮了。”
李骜听后一言不发,接过姜汤,一口灌下去,滚烫的液体流过喉咙,却暖不了心底的寒意。喉咙里的灼痛还没散去,心口的冰凉已漫到四肢百骸。
他当然明白王弼说的是实话,暴雪封路,将士冻伤,士气低迷,每一条都是压垮大军的重负。
可他更清楚,脱古思帖木儿就在捕鱼儿海,北元汗廷就在捕鱼儿海——历史的经验不会错,元廷撤离的踪迹不会假,那些被雪掩盖的马粪余温,都在印证这个判断。
难道要因为一场风雪,就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拱手让人?
北元大汗的意义,远非寻常王公贵族可比。
他是蒙古黄金家族的直系后裔,是草原各部名义上的共主,只要他还活着,北元就始终是悬在大明北疆的利剑,草原各部就还有凝聚的核心。
只有将他生擒或者斩杀,才能彻底粉碎北元朝廷的法统,让那些依附于汗廷的部落失去向心力。
到那时,偌大一个蒙古必然陷入分裂,各部为了争夺汗位自相残杀,再也无力南侵,这才是大明筹划多年想要看到的结果。
如今箭在弦上,若因这点艰难就退缩,不仅对不起那些已经冻伤的弟兄,更会让洪武五年的遗憾重演。
李骜握紧了拳,指节在甲胄里捏得发白——纵有千难万险,这捕鱼儿海,他必须去。
他看向李文忠,这位老将正蹲在雪地里,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李文忠抬头道:“我刚才想了想,捕鱼儿海西侧有座狼山,山势陡峭,雪再大也遮不住轮廓。咱们或许可以朝着西北方向走,碰碰运气。”
“碰运气?”李骜皱眉。
这三个字从素来谨慎的李文忠嘴里说出来,可见局势已经糟到了什么地步。
就在这时,一个斥候连滚带爬地从风雪里冲出来,怀里抱着一块冻硬的马粪:“将军!发现了!这马粪是新鲜的,还带着点温度!”
众人眼睛猛地一亮。李骜抢过马粪,放在手心搓了搓,果然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暖意。
“跟着马粪的痕迹追!”他翻身上马,抽出腰间佩刀,刀尖直指西北方向,“弟兄们,北元的人就在前面!他们能在这鬼天气里活,咱们就能比他们活得更硬气!想想家里的爹娘妻儿,想想陛下许诺的太平,这点风雪算什么?”
刀光在雪地里闪着冷冽的光,李骜的声音穿透风雪,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
那些原本垂头丧气的士兵,听到“家里”、“太平”几个字,眼里忽然亮起了点火星。
有人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有人把冻僵的手往嘴里呵着气,重新握紧了长矛。
王弼大吼一声:“都愣着干什么?跟着大将军走!咱们是大明的铁骑,还能被几场破雪吓住?”
李文忠见状也在马背上开了口,声音铿锵有力,穿透风雪直抵每个人耳中:
“将士们!都给老夫抬起头来!”
他勒转马头,目光扫过队列中那些低垂的头颅,声音愈发洪亮:“你们冷,老夫也冷;你们怕,老夫年轻时也怕过!可你们想想,咱们为什么要冒着这漫天风雪北上?为什么要在这鬼地方啃冻硬的干粮?”
“因为北元汗廷一日不除,脱古思帖木儿一日不死,咱们就得年年北伐,岁岁征战!你们的父兄或许就死在洪武五年的岭北,或许就死在一次次的北伐征途之中!你们的子弟将来还得提着刀来这草原上拼命!”
李文忠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尖直指西北:“但今天不一样了!脱古思帖木儿就在捕鱼儿海,北元的老巢就在眼前!只要咱们踏平那座汗廷,擒了那狗大汗,蒙古人没了主心骨,草原就得乱!到那时,北疆再无烽火,边患彻底根绝,你们就能解甲归田,陪着妻儿热炕头,你们的儿孙再也不用来这鬼地方受冻!”
“这太平不是等来的,是拿血换的!是拿命拼的!当年你们跟着陛下打天下,为的不就是这点念想吗?现在机会就在眼前,难道要让一场风雪吓退?”
“告诉老夫,你们是大明的铁骑,还是缩头的耗子?!”
“铁骑!”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声,紧接着,吼声如惊雷般炸开,震得雪沫从枝头簌簌落下。
“我们是大明铁骑!”
“踏平捕鱼儿海!”
“生擒脱古思帖木儿!”
嘶吼声此起彼伏,压过了风雪的呼啸。
那些冻得发紫的脸上重新燃起了血色,蜷缩的身躯渐渐挺直,握着长矛的手又迸发出了力气。
李文忠看着眼前这幕,缓缓收刀入鞘,眼角的皱纹里露出几分欣慰。
李骜在一旁静静看着,看着那些冻得发紫的嘴唇重新绷紧,看着那些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看着那些黯淡的眼眸里重新燃起星火。
他知道,李文忠的话像一把火,已经烧进了每个人心里,融化了层层冰霜。
他勒转马头,银甲在雪光中反射出凛冽的光,扬鞭指向风雪最烈的深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弟兄们,跟我走!”
马鞭落下的瞬间,他又补上三句,每一句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上:“那里,就是北元汗廷!帐篷里暖着他们的酒肉,毡垫上躺着他们的王族!”
“那里,就藏着北元大汗!擒了他,斩了他,草原上再无人敢称‘大汗’!”
“打出一个太平来,然后……回家!”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轻,却又格外重。
回家——回到应天府的街巷,回到凤阳府的田埂,回到妻儿倚门等候的屋檐下,回到再无烽火的暖阳里。
“回家!回家!”
不知是谁先嘶吼出声,紧接着,呐喊如海啸般席卷了整个队伍。
三万铁骑的吼声撞在雪地上,震得枝头的积雪簌簌坠落;撞在寒风里,竟让呼啸的风雪都弱了几分。
那些冻僵的手指重新握紧了长矛,那些打颤的膝盖再次挺直,那些几乎冻成冰坨的战马也仿佛被这股气势感染,喷着白气刨着蹄子,眼里燃起了躁动的火。
李骜一马当先,银甲的身影像一柄破开风雪的利刃。
身后,王弼、胡海、常茂率领的亲卫营紧紧跟上,马蹄踏碎冻土的声响沉闷而密集,仿佛在为这场冲锋擂鼓。
观童与阿速、马尔哈咱带着熟悉地形的向导走在侧翼,尽管风雪依旧模糊了视线,他们的脚步却比先前坚定了十倍——方才斥候带回的新鲜马粪,那丝尚未散尽的暖意,此刻正成了最确凿的路标。
有个年轻的士兵冻得掉了队,正抱着枪杆蜷缩在雪地里发抖,听见“回家”两个字,忽然咬紧牙关爬起来,拖着冻僵的腿往前追。
他怀里揣着一封家信,是出发前娘塞给他的,信里说妹妹已经许了人家,等他回去喝喜酒。
这念头一冒出来,腿上竟生出几分力气,踉踉跄跄地追上了队伍。
还有个老兵,左手的冻疮已经溃烂,包扎的布条上结着暗红的冰碴,可他握着刀的右手却稳如磐石。
他想起洪武五年的岭北,儿子就是在那场雪战里没的,尸骨至今埋在不知名的草皮下。
“打出太平来”——这话像儿子临死前的眼神,此刻正盯着他,让他不敢停下脚步。
风雪依旧狂暴,可这支队伍的脚步却再没迟疑。三万铁骑的洪流在雪原上蜿蜒,像一条破冰的巨龙,朝着捕鱼儿海的方向碾去。
他们的呐喊还在回荡,“回家”两个字穿透风雪,成了比任何军令都更有力的鞭策。
李骜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涌动的人潮,嘴角勾起一抹坚毅的弧度。
他不知道徐妙清正在千里之外等着他,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父亲,但他知道,此刻脚下的每一步,都是在为那些“回家”的期盼铺路。
只要踏平捕鱼儿海,只要斩了脱古思帖木儿,那些像他一样的将士,那些像徐妙清一样的家人,就能真正等来一个不必再分离的太平。
风更烈了,雪更急了,可这支队伍的气势,却比这漫天风雪更盛。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捕鱼儿海,北元汗廷,以及……回家。
这一次,他们的眼神里不再只有疲惫与恐惧,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信念——为了身后的家国,为了后世的安宁,这风雪,这严寒,都得扛过去。
马蹄声再次响起,在留下伤病的将士与足够多的物资后,大军再次开拔,这一次虽然依旧艰难,却多了几分决绝。
李骜冲在最前面,风雪打在他脸上,生疼生疼,可他不敢停。
他知道,现在哪怕退后半步,这支军队就会彻底垮掉。
至于徐妙清,至于那些温柔的牵挂,此刻都被他死死压在心底——他必须先带着弟兄们走出这片绝境,才能有资格去想未来。
风雪还在呼啸,仿佛要将这支队伍彻底吞噬。
但李骜的刀尖始终指着西北,像一盏在暴雪里永不熄灭的灯,领着近三万铁骑,朝着未知的捕鱼儿海,一步一步地挪去。
他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凶险,只知道必须走下去——为了身后的弟兄,为了大明的疆土,也为了那个他尚未知晓的、正在悄然生长的新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