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坐在主桌,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李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待李骜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全场瞬间安静下来:“天德,你当年打岭北,损失了多少弟兄?”
徐达闻言一怔,声音沉痛:“回陛下,光洪武五年那一战,就折了三万多弟兄。”
“文忠,你呢?”
“臣麾下的五万骑军,在岭北雪原上几乎打光了,最后活着回来的不到一半。”李文忠的声音带着沙哑。
朱元璋点点头,看向在场的年轻将领:“你们都听到了。岭北不是账面上的数字,是无数人命堆出来的疆土。文臣要算粮饷账,朕不怪他们,可朕是皇帝,朕要算的是江山账,是子孙后代的安稳账。”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李骜说得对,岭北,一寸都不能丢!谁要是再敢提舍弃岭北,就先问问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将士答应不答应!”
“陛下圣明!”满院将领齐声应和,声音震得房梁嗡嗡作响,积压的怒火与憋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李骜看着朱元璋,心中豁然开朗。
他知道,这场关于岭北的争论,绝不会就此结束,但有陛下这句话,有在场所有将士的决心,他便有底气与那些文臣据理力争,哪怕付出再多,也要保住弟兄们用命换来的土地。
宴席的气氛重新热烈起来,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责任。酒过三巡,朱元璋与马皇后起身告辞,临走前,老皇帝拍了拍李骜的肩膀:“岭北的事,还要斟酌一二,尽快入宫商议一番。”
李骜重重点头:“臣明白。”
送走帝后,众人重新落座,常茂端起酒杯,对着李骜笑道:“骜哥儿,往后要是文臣敢再蹦跶,咱们就跟他们干到底!”
李骜笑着与他碰杯,酒液入喉,带着几分辛辣,却也透着一股坚定。
宴会结束后,李骜送走徐达、冯胜等长辈与常茂一众年轻将领,连太子标都暂回东宫处理积压的政务,他直接换上朝服,带着一身酒气赶往皇宫。
宫门侍卫见是镇国公,不敢阻拦,一路放行至乾清宫,太监早已候在门口,引着他往御书房去。
刚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朱元璋低沉的声音,想来是在与太子标议事。
李骜整理了一下衣襟,推门而入,只见朱元璋坐在龙椅上,面前的案几上堆着厚厚一叠奏章,太子标则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陛下,臣李骜参见陛下。”
“免礼。”朱元璋抬了抬手,指了指案几上的奏章,“你自己看吧,这些都是今日早朝收到的,全是反对建岭北行省的。”
李骜走上前,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奏章,翻开一看,是兵部尚书沈缙所写。
开篇便说“岭北地处漠北,黄沙千里,朔风如刀,全年霜雪过半,既无江南之沃土,亦无中原之桑麻,五谷不生,桑蚕不养,于国无半分粮税之利,反需朝廷年年贴补,实乃鸡肋之地”。
接着又说“若强设行省,需派驻万余兵马常驻,单是每年粮草耗费便不下五十万石;自中原转运至岭北,需经万里戈壁,翻越阴山天险,途中损耗十之三四,转运之费更是粮饷本身的数倍,累加起来,每年耗费竟需近三百万两白银。我大明初定,百废待兴,江南虽富,却也经不住如此靡费,长此以往,国库必空,恐累及农桑赋税,引发民间怨怼”。
最后竟写道“昔汉武帝穷兵黩武,倾天下之力征匈奴至漠北,虽扬威塞外,终致海内虚耗,户口减半,轮台罪己,悔之晚矣;隋炀帝三征韩国,兴师百万,征调无度,终致民变四起,国祚崩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此皆因贪求化外之地,罔顾民生之故。陛下龙兴天下,以仁厚治世,当以史为鉴,莫学汉武隋炀之失,徒慕虚名而受实祸”。
李骜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又拿起一本,是礼部尚书李原名所书,字里行间满是对岭北的轻视:“岭北乃蛮夷故地,自秦汉以来便为匈奴、突厥、蒙古等异族盘踞,其地之民皆披发左衽,茹毛饮血,不知礼仪纲常,不通华夏王化。若强行将其纳入王畿,与中原沃土混为一谈,只会让腥膻之气浸染华夏正统,坏我衣冠礼乐,实乃舍本逐末之举。”
“且其地苦寒异常,冬月风雪能没马蹄,盛夏亦有冻霜,中原百姓久居暖土,谁愿背井离乡,迁往那蛮荒之地?若朝廷强逼迁徙,轻则民怨沸腾,重则激出民变,当年秦始皇迁民戍边而有陈胜吴广之祸,殷鉴不远。以朝廷之力,填此无底之壑,徒增纷扰,得不偿失。莫若严守长城旧界,以华夏之礼仪教化,使蛮夷自服,方为上策。”
更有甚者,竟搬出“中国式宗主观”大谈特谈,其奏章中写道:“《尚书》有云‘天子有道,守在四夷’,此乃华夏治国之根本。岭北之地,上古未入九州,三代不属王土,秦汉以降亦不过是匈奴、鲜卑等族的游牧之所,本非华夏故土。我大明得国正朔,以仁孝治天下,当以文德服远,而非以武力夺地。”
“何必强占此蛮荒之域,徒费钱粮?不如退回长城故塞,严守疆界,兴农桑、修水利、轻赋税,使海内升平,百姓安乐。如此,蛮夷见我天朝富庶昌明,自会心生敬畏,遣使来朝,俯首称臣,这才是‘以德服人’的天朝气度。若一味贪求土地,反落得个‘好战’之名,惹蛮夷同仇敌忾,岂非得不偿失?”
“岭北于华夏,不过是域外之壤,弃之不足惜,守之徒增烦扰。陛下当以社稷为重,以民生为念,莫为虚名所累,将此化外之地还给蛮夷,方为长治久安之策。”
这些人字里行间,全然将岭北视作与华夏正统无关的异域,仿佛那片土地从诞生起便游离于九州之外,与中原的文脉、历史、衣冠毫无牵连。
字缝里都透着“弃之无妨”的轻慢——他们论及岭北,就像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从未提及那些在此浴血的将士,从未念及那些深埋冻土的忠骨,更未想过这片土地承载的何止是疆土,更是大明对北元的终极胜利,是汉家儿郎收复失地的尊严。
在他们笔下,岭北仿佛只是一块可以随意丢弃的敝履,仿佛只要退回长城,便能高枕无忧;仿佛那些牺牲的生命,不过是数字的增减;仿佛草原上的狼烟,会因“文德”二字便自行熄灭。
这种轻慢,不是对土地的漠视,而是对牺牲的亵渎,是对军魂的践踏,更是对大明江山的短视——他们看不见岭北的战略价值,看不见放弃它将带来的北疆危局,只看得见眼前的钱粮耗费,将一场关乎国运的坚守,轻描淡写地化作“得不偿失”的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