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李骜与徐妙清早早起床。
他们约好今日前去曹国公府,探望一下老爷子。
至于准备拜帖什么的,压根就不需要,因为那倒是显得生分了。
然而就在夫妻二人准备出门时,只见李景隆跌跌撞撞冲入院门,锦绣衣袍沾满泥浆,脸上泪痕混着尘土,活像从战场上刚爬回来的伤兵。
“骜哥儿!”李景隆嗓音嘶哑如破锣,扑上来死死攥住李骜的胳膊,“我爹他……”喉间涌上的呜咽堵住了后半句话,泪水大颗大颗砸在青砖上,“我爹他……他……不行了!”
此话一出,李骜如遭雷击,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李景隆。
“你说什么?怎么会是叔父?说清楚!”
李景隆眼泪直流,一时间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今早卯时突然呕血……”李景隆泣不成声,“太医说……说撑不过今日了……”
见此情形,李骜气得一把推开了他,李骜翻身上马,缰绳狠狠一勒,枣红马嘶鸣着冲出院门,直奔曹国公府。
等他赶到时,此刻已经来了不少人。
汤和拄着拐杖,白发在风中凌乱;周德兴攥着腰刀的手微微发抖;太子朱标立在阶前,眼圈通红如血。
戴思恭等御医捧着药箱进进出出,廊下飘着浓重的药味,混着焚烧纸钱的焦糊气息。
“李骜,”太子标匆匆迎上前来。
然而李骜只是向他拱了拱手,就急忙推开众人,进入了病房。
老爷子李贞一见到他,顿时老泪纵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世界上最悲伤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原本历史上李贞早已经病逝,却因为李骜的出现,他硬生生多撑了几年。
可是现在,儿子李文忠病重,却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险些彻底击溃这位老人。
李骜强忍着心中的不安与悲痛,笑着安抚了老爷子几句,这才扭头看向李文忠。
仅仅只是一眼,他就瞬间泪流满面。
锦帐内,李文忠瘦得脱了相,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皮肤下凸起,宛如盘踞的毒蛇。
昔日纵横疆场的白衣枪神,此刻却是虚弱到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李骜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了他,慢慢倚靠到了床榻上面。
“骜儿……来了?”李文忠的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抬手想要触碰,却力不从心。
李骜泪水喷涌而出,死死地咬着嘴唇。
“别怪我们……不告诉……你……”
李文忠强行振作了精神,眼中满是痛惜与追忆。
“我这条命,其实早就该没了。”
“当年岭北……”李文忠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暗红血迹,“蛮子哈剌章的箭……”李文忠艰难地扯开衣襟,心口处狰狞的伤疤赫然在目,皮肤下隐约可见一枚凸起的铁疙瘩,“这箭镞在我身体里十多年了……”
李骜浑身血液凝固。
十二年前那场惨烈的北伐,东路军深入漠北,遭遇北元太师蛮子哈剌章的十万铁骑拼死阻击。
因为,李文忠的东路军乃是奇军,目标直指北元帝都和林!
一旦李文忠成功得手,奇袭和林兵临城下,那么不管王保保在岭北给徐达的中陆军设下什么陷阱,都没有任何意义。
可想而知,这一仗会是何等艰难。
“这一仗……真的好难啊!”
李文忠剧烈咳嗽着攥住李骜的手,指缝间渗出的血沫混着铁锈味。
他凹陷的眼窝里燃着诡异的光,仿佛又回到那片血色荒原:“骜儿,你可知那阿鲁浑河的冰碴,是被明军的脑浆和北元的肠子冻住的?”
血腥画面在脑海炸开,李骜太阳穴突突直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五万骑军一路深入,每人只携带二十天的口粮,于达阿鲁浑河遭遇了哈剌章的拼死阻击……”
“宣宁侯曹良臣战死,哈剌章的骑兵像潮水,箭雨落下时,我听见曹良臣的惨叫——他的头盔被狼牙箭钉进面门,眼珠子挂在箭尾晃荡。”
“指挥使周显、常荣战死,周显是被马槊从身后捅进去的,肠子拖在地上三尺长还在挥刀;常荣的战马踏碎了自己的脑袋,脑浆溅在我脸上,温热得像刚出锅的羊汤。”
李骜喉头发苦,他想开口让李文忠别再回忆了,因为这对李文忠而言无疑是极其残忍的事情,可嘴唇像被缝住般无法动弹。
记忆如腐肉般在伤口溃烂。
李文忠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
“最后……我们还是胜了!”
可是胜利的代价,是极其惨痛的。
箭雨骤停的刹那,李文忠看见哈剌章那张扭曲的脸,北元太师的铁胎弓嗡鸣如雷,三支雕翎箭穿透亲兵李战胸膛,将人钉在他怀里,滚烫的血喷在脖颈,李战临死之前还在抽搐着喊“大人小心”。
可仍是有一箭,射中了李文忠。
“我挥刀斩断箭杆,却听见心口传来裂帛声。”李文忠枯瘦的手指死死按住伤疤,“箭镞卡在骨头缝里,每呼吸一次都像有把烧红的凿子在凿我的心肺。”
话听到这儿,李骜已经是泣不成声。
在场众人全都红了眼眶,连太子标也不禁落泪。
李文忠突然安静下来,诡异地笑了笑。
“最后这支箭穿透锁子甲时,我听见自己骨头裂开的声音。”
“可我知道自己不能死,不能让五万兄弟全都留在那片冰天雪地里面,所以我们只有继续咬牙拼杀……最后我们胜了,可也无力继续进军了!”
李骜剧烈颤抖着,泪水不受控制地砸在手背上。
他想抱住叔父,却又害怕触碰那具被箭镞折磨十二年的残破身躯。
直到此刻李骜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岭北之役后,李文忠就鲜少出征,而是转为文事。
十二年前的箭镞在体内锈蚀成瘤,却让他撑着残破身躯继续守了大明十二年!
十二年啊!
这是整整十二年啊!
他每一次呼吸都痛不欲生,却硬生生地撑了十二年!
李骜踉跄着扶住床柱,指甲几乎掐进檀木里。
太子朱标猛地捂住嘴,踉跄后退半步,撞翻了案上的药碗;汤和拄着拐杖的手剧烈颤抖,浑浊的泪水顺着满脸沟壑滚落,打湿了银白的胡须。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骜儿,叔父撑了这么多年,的确撑不住了。”
“每到阴雨天,铁锈就像活过来的虫子……”李文忠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生生剜出来,“啃噬着骨头,钻心的疼……”
话音一落,满室亲眷将领无不失声痛哭。
李骜与李景隆更是哭得泣不成声,难以自抑。
李文忠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骜通红的眼眶上,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原本叔父还想多撑一段时间,原本想等景隆能独当一面……”李文忠的声音突然哽咽,“可你这小子,偏偏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硬是把咱老李家的担子扛起来了。”
他突然剧烈咳嗽,李骜慌忙用帕子去接,却见那帕子瞬间被染红。
李文忠摆了摆手,枯槁的脸上竟泛起一丝红晕,“当年咱跟着陛下打天下,从濠州到应天,从鄱阳湖到大都,哪次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如今这身子骨,该歇了。”
李骜的泪水砸在叔父手背上,却听见他用最后的力气说:“替叔父看看……看看咱大明的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