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允道拱手服软时,李骜只是拱手回礼,并未多言。
这位老尚书虽固执迂腐,却是户部账簿里走出来的能臣,真要把人逼急了撂挑子,反倒是朝廷损失。
老朱笑呵呵地看向李骜,眼里满是赞赏之色。
“骜儿,你刚说的宝钞债券,究竟如何章程?”
“说来也不复杂。”李骜简单提及了几个要点,“关键在期限、利息、抵押与惩处。”
“比如债券分百两、千两、万两三等,小商户可投百两券积少成多,巨贾认购万两券也有上限,如此分散财权,既能聚沙成塔,又防一家独大。至于抵押,盐铁专营权、赋税收益,皆需三司会审盖章,杜绝暗箱操作。”
太子标听得双目发亮,忍不住击掌赞叹:“妙啊!如此一来,富商有了投资渠道,朝廷得了应急之资,宝钞信用又能稳固,当真一举多得!”
郭允道起初还微微皱眉,待听到三司会审的制衡之策,眼底突然亮起精光。这位老吏最善钱粮算计,此刻在心底默默推演利弊,越算越觉得此法可行,只是诸多细则还需反复推敲。
老朱看着李骜,眼中满是欣慰:“好!好!郭爱卿那就交给你负责,尽快拟定这债券章程,有什么不懂的直接去请教骜儿,别再犯糊涂了!”
郭允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苦笑着拱手:“老臣定当尽心竭力。今日若非昭武侯一番教导,老臣险些误了大事。惭愧,惭愧啊!”
“郭老过誉了,咱们互相学习便是!”
听到这话,郭允道没好气地瞪了李骜一眼。
“刚刚反对你的时候就是郭老头,现在成郭老了?”
李骜闻言愣在了原地,随后讪笑了起来。
见此情形,老朱不由一阵大笑,心情很是不错。
殿内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笑声渐歇时,老朱忽然敛了笑意,眉间又笼上愁云:“可宝钞用久了破旧,总不能让百姓拿烂纸当钱使吧?”
“舅爷英明!”李骜先拍了拍马屁,随即道:“朝廷可设立‘倒钞法’,百姓持破损宝钞至各地‘倒钞库’,按新旧程度兑换新钞,仅收取少量工本费。”
他语气一顿,神色凝重,“不过,防伪工作必须做好,否则那些心怀不轨的达官显贵和富商巨贾,有的是办法私自印伪钞,到时候流传到市面上,老百姓又认不出来,一旦被发现是假钞,他们不会怪印假钞的人,而是会怪朝廷,只会引发百姓的抵触情绪,导致宝钞不断贬值。”
防伪?
这一块老朱倒是不太了解。
郭允道顿时挺直了腰板,这可是咱的老本行啊!
“陛下,宝钞防伪,历朝历代都有。”
“第一是使用特殊纸张,历来宝钞都使用特殊纸张作为防伪手段之一。例如,胡元朝廷的宝钞主要使用桑树内一层极薄的内皮作为造纸材料,这种材料制作复杂,难以仿制。而我们可以继续沿用这种做法,使用桑穰(桑树皮与树肉之间的一层极薄内皮)作为钞料,进一步增加了伪造的难度。”
说着说着,郭允道还取出了一张宝钞。
李骜凑近细看,浅青色的宝钞透着桑穰特有的纤维纹理,在烛光下泛着温润光泽。光是这造纸工序,就已让伪造者望而却步。
“其二,雕刻精细。”郭允道小心翼翼展开宝钞,龙纹花栏、火焰纹边、手工雕刻的十串钱贯,甚至左右篆字“大明宝钞、天下通行”,每一笔都遒劲有力,“提举司特意将房屋、花鸟等图案融入钞面,便是要让伪造者难摹其形。”
老朱眯眼端详,突然指着钞面上某处花鸟纹:“这鸟儿羽毛,竟还分了深浅?”
“陛下明察!”郭允道露出骄傲神色,“此乃户部匠户独创技法,需用七种不同墨色层层晕染,方能逼真。”
“其三,严法震慑。”郭允道指着宝钞下方字迹,“‘伪造者斩,告捕者赏银贰佰伍拾两,仍给犯人财产’,律法高悬,再配以连坐之刑,定能吓退宵小。”
李骜听着听着,不由感叹古人的智慧。
但是,他却微微摇头:“郭老的法子虽好,却有疏漏。”
见众人神色一紧,他不慌不忙取出一方白绢,在上面泼墨写下“水印”二字。
“民间有‘水印’之法,造纸时将特定图案嵌入纸浆,纸张成型后,图案便隐于其中。迎着光看,清晰可见,却又无法剥离伪造。”
郭允道神色骤变,捻须的手微微颤抖:“将图案藏于纸中?这……这如何做到?”
“不难。”李骜取过毛笔,在宣纸上勾勒草图,“只需制一张镂空模板,造纸时置于帘上,纸浆流过,薄厚不均之处自然形成图案。”
老朱凑过来细看,突然拍手:“妙!妙!如此一来,即便有人得了桑穰纸,没这模板也造不出真钞!”
“还有这防伪印泥。”李骜又提到一点,“寻常印泥一擦就掉,可若是在印泥中混入朱砂、碎金,再掺入药草汁液,盖出的印章不仅色泽独特,还带着淡淡药香。假钞印章,一验便知。”
郭允道听后呼吸都急促起来:“碎金入印泥?这……这简直……”
他突然顿住,眼中闪过恍然大悟的光芒,“如此贵重材料,伪造者即便有心仿制,成本也难以承受!”
“正是此理。”李骜又展开一幅图,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编码,“每张宝钞还可编唯一号码,登记在册。若有假钞流通,顺藤摸瓜,一查便知来源。”
老朱听得频频点头,突然抚掌大笑:“郭爱卿,听到了吗?快去将这些法子记下,务必让我大明的宝钞国策滴水不漏!”
郭允道此刻早已没了先前的傲气,对着李骜深深一揖:“昭武侯大才,老夫甘拜下风!这些法子,臣定当连夜整理,明日便呈陛下御览!”
此刻这位户部尚书已经是热血沸腾,先前的忧虑一扫而空:“如此完备的制度,若能推行,宝钞必能成为我大明万世之基!”
话音一落,郭允道就不由分说地拽着李骜离开了。
“走走走!快去户部把这些法子都记下来!”
“另外你还要指导一下户部匠人,咱们尽快造出新式宝钞样本!”
老朱与太子标对视了一眼,尽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笑容。
“标儿,现在觉得骜儿如何?”
太子标望着李骜的背影,眼中满是炽热光芒。
“此子哪是什么乡野小子,分明就是天纵奇才!”
“既能以古鉴今,又敢推陈出新,既有治国安邦的才华,又有明察秋毫的巧思,而且他还骁勇善战……”
话说到这儿,太子标突然顿住,望着空荡荡的殿门,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炽热,“父皇,若得此人辅佐,大明何愁不万年昌盛!”
老朱眯起眼睛,笑声里裹着几分狡黠:“万年太远,先把这宝钞的事儿办妥了再说。”
“不过你要与骜儿多多亲近,以后他定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太子标狠狠点了点头。
这一次,他算是彻底被李骜折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