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城的城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吊桥放下时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像在为归来的队伍奏响序曲。
徐达身披紫貂裘,站在城门下的石阶上,身后跟着数十员将领,甲胄上的寒霜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望着雪原尽头那道蜿蜒的队伍,眼神里有期待,也有难以掩饰的焦灼——从接到李骜遇袭的消息起,他已经在这里等了整整三日。
“来了!”有人低呼一声。
队伍最前方,一面残破的“昭武”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李骜的银甲上沾满了暗红的血渍与冰碴,长枪斜挎在肩头,枪尖的血锈已结成硬块。
他勒着马缰,目光扫过城门下的人群,在看到徐达的那一刻,紧绷了数日的神经骤然松弛,嘴角刚要勾起一抹笑意,眼前却猛地一黑。
“骜儿!”
徐达的惊呼未落,李骜已从马背上栽落,银甲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周围的将领们瞬间涌上前,徐达一把将他抱起,手指探向他的颈动脉——脉搏虽弱,却还算平稳。
“快!抬回帅府,请军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李骜交给亲兵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满是冷汗。
帅府的卧室内,军医为李骜诊脉后,松了口气:“徐帅放心,昭武侯只是力竭晕厥,身上有几处冻疮与旧伤,但无大碍,好生休养几日便好。”
徐达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挥手让众人退下,自己则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看着李骜苍白的脸。
少年将军出征时意气风发,归来时却形容枯槁,眼角的细纹里还嵌着未擦净的血泥,唯有那双手,即使在昏迷中仍紧紧攥着,像是还在握着那杆染血的长枪。
这一觉,李骜睡了整整两天两夜。
醒来时,窗外已是深夜,烛火在案上跳跃,映得帐顶的花纹明明灭灭。
他动了动手指,只觉得浑身酸痛,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刚想开口,床边便传来一声低问:“醒了?”
徐达不知何时趴在床边睡着了,此刻闻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亮起光,他连忙起身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喂李骜喝下。
“水……”李骜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喝完半杯温水,才缓过劲来,“岳父,弟兄们……”
“都安置好了。”徐达坐在床边,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李文忠的肩伤已缝合,王弼断了两根肋骨,正在静养……”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战死的兄弟,已经入殓了。前几日先回来的伤残弟兄,医营都给他们治了伤,还发了御寒的衣物与粮食,就等你醒了再做安顿。”
李骜点点头,目光落在帐顶的流苏上,沉默了片刻,突然抬头看向徐达,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清明:“折损了多少人?”
徐达的脸色暗了暗,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碗,指尖却微微颤抖。
他知道这个问题迟早要面对,却还是不忍说出口——那些数字背后,是九千多个鲜活的生命,是九千多个等待亲人归来的家庭。
“从捕鱼儿海奇袭,到击溃瓦剌……”徐达的声音低沉而艰涩,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战死、冻死的弟兄,一共是九千八百七十三人。”
“九千八百七十三……”李骜喃喃重复着这个数字,突然笑了笑,笑声里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快一万了啊……”
他想起出发时的盛况,三万铁骑从大宁开拔,马蹄踏碎雪原的寂静,将士们脸上满是建功立业的憧憬;想起捕鱼儿海的清晨,弟兄们咬着冻硬的干粮,呵着白气检查弓弦;想起与瓦剌血战的午后,那些倒在盾阵前的身影,那些永远留在了冰河谷里的年轻面孔……
一万,将近一万人,倒在了那片冰天雪地的草原上。
他们或许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江南的春色,还没来得及给家里寄一封平安信,就永远化作了冻土下的一抔黄土。
“骜儿,”徐达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中衣传过来,“这些弟兄的牺牲,是值得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夜空:“脱古思帖木儿被擒,黄金家族的根基断了;也速迭儿被俘,瓦剌的精锐折损八九成。”
“这一战,等于敲碎了草原上最硬的两块骨头。不出意外,今后二三十年,漠北再难有能与大明抗衡的部落,北疆的百姓,至少能安稳二三十年。”
二三十年的太平……
李骜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那些冻僵的尸体,那些临死前还紧握着兵器的手。
他想起临行前,一个十六岁的小兵怯生生地问他:“将军,咱们打了胜仗,是不是以后就不用再打仗了?俺娘还在等着俺回家娶媳妇呢。”
那时他笑着说:“是啊,打完这仗,就太平了。”
可现在他才明白,二三十年的太平,太短了。
短到那个小兵的孩子长大,或许还要拿起父亲的长枪,踏上同样的征途;短到草原上的野草枯荣几次,新的部落又会崛起,新的战火又会燃起。
“岳父,”李骜睁开眼,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疲惫,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坚定,“我要的,不止二三十年。”
徐达转过身,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草原的边患,不是打垮一两个部落就能解决的。”李骜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头,“黄金家族倒了,还会有新的野心家;瓦剌弱了,别的部落会趁机崛起。就像割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咱们的弟兄,难道要永远这样一批批地填进去?”
他想起后世的历史,想起那些反复侵扰中原的游牧民族,想起明朝中后期的边患,想起那道修了又毁、毁了又修的长城。单纯的军事打击,或许能换来一时的安宁,却无法根除隐患。
“那你想怎么做?”徐达走到床边,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他戎马一生,打了一辈子的仗,也深知边患的顽固性,却从未想过能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得让草原,真正归心。”李骜的目光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那片广袤的雪原,“光靠打不行,得有规矩,有生计。让他们知道,跟着大明有饭吃,有安稳日子过,比打打杀杀强。”
他想起那些被俘虏的北元贵族,想起那些在草原上游牧的部落:“可以设卫所,让他们自己管理自己,但得听朝廷的调遣;可以开互市,让他们用牛羊换粮食、布匹,不用再靠抢掠过活;可以办学堂,让他们的孩子学汉字,学道理,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
徐达沉默地听着,眉头渐渐舒展。
他从未想过,这个在战场上悍勇无匹的少年将军,心里竟藏着这样的盘算。这法子听起来有些异想天开,却透着一种比单纯的军事征服更深远的智慧。
因为这与徐达的想法不谋而合。不然他为何在接到大捷消息时,第一时间便下令唐胜宗与赵庸全力攻占哈拉和林、收复岭北?
单纯的击溃北元、生擒大汗,不过是打掉了草原的一个核心,若不能趁机将岭北这片战略要地牢牢攥在手中,用不了多久,新的势力仍会在这片土地上滋生。
岭北是漠北的心脏,连接着西域与草原,控制了这里,便等于扼住了游牧民族南下的咽喉。
打下来,更要守得住、驻得久——派驻军队屯田,让士兵们在戍边的同时开垦荒地,既能解决粮草问题,又能形成长期驻守的根基;设立卫所管理,将归附的部落编入户籍,让他们在朝廷的框架下生活,渐渐习惯中原的秩序;开通商路,让岭北成为草原与汉地贸易的枢纽,用经济纽带替代刀兵相见。
这正是彻底解决草原隐患的契机。
军事征服是基础,却不是终点,真正的安宁,从来都建立在“守得住、融得进”的根基上。
徐达征战一生,太明白“打下来容易,守下去难”的道理,李骜的想法,恰恰戳中了要害——唯有将岭北纳入大明的版图,用治理代替掠夺,用融合代替对抗,才能让那些牺牲的将士不白死,才能让北疆的太平不止二三十年。
他看着李骜,眼中多了几分欣慰。
这个少年,不仅继承了父辈的勇武,更有着超越时代的远见,或许,大明北疆的长治久安,真的能在他们这两代人手中,打下坚实的根基。
“这很难。”徐达缓缓开口,“草原的部落盘根错节,习俗各异,要让他们归心,比打十场胜仗还难。”
“难,也得做。”李骜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不然,咱们今日牺牲的这近万弟兄,他们的血就白流了。他们用命换回来的太平,不该只有二三十年。”
他躺下,重新闭上眼,却没有了之前的疲惫,脑海里开始勾勒起一幅新的图景:草原上不再有烽火,互市的帐篷里笑语喧哗,孩子们在学堂里朗朗读书,长城的烽燧不再燃起狼烟……
徐达看着他沉静的睡颜,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吹灭了案上的烛火。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少年将军的脸上,映出他眉宇间的执拗与担当。
或许,真的可以试试。
夜色渐深,大宁城沉浸在难得的寂静里。
而那近万长眠在草原上的英魂,仿佛也在夜色中静静聆听,等待着一个不需要再用鲜血换取太平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