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公府后院的紫藤架下,李骜正枕着胳膊眯眼假寐,竹编躺椅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吱呀声。
东日的风裹着梅花香掠过廊檐,惊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直到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与压抑的抽气声,他才懒洋洋睁开眼。
“骜哥儿?”李景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这位曹国公世子的束发玉冠歪在脑后,月白襕衫下摆还沾着草屑,显然是狂奔而来。
不等李骜回应,少年已如脱缰野马般扑了过来,沉甸甸的身子结结实实压在他胸口。
“咳咳……”李骜被撞得眼冒金星,腰间旧伤也跟着抽痛,“二丫头,快滚起来!你是想谋杀亲哥?”
他伸手揪住李景隆的衣领,却被对方亮晶晶的眼神晃得心头一软。
只见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少年此刻眼眶泛红,连声音都带着哭腔:“我就知道你能活着回来!”
“那些说你死在云南的浑蛋,我早晚找人砸烂他们的嘴!”
“少胡说。”李骜笑着揉乱李景隆的头发,指腹擦过他眼角的湿润。
这小子那日说要给他做亲兵,可惜李骜考虑到此次云南战事太过危险,一不小心就有全军覆没的可能,因此只是带上了毛骧与检校卫精锐,并未带上李景隆!
不过,倒是没有想到,这小子真有几分赤诚。
正说着,回廊转角处传来环佩叮咚,徐增寿的声音先一步飘了过来:“李景隆你轻些!没瞧见骜哥儿身上还有伤?”
李骜抬眼望去,呼吸骤然停滞。
徐妙清身着藕荷色襦裙,鬓边斜簪着朵白玉兰,明明只是家常打扮,却美得惊心动魄。
少女与他目光相撞的刹那,耳尖瞬间泛起红晕,手中的团扇无意识绞着流苏。
倒是她身旁的徐妙锦蹦跳着跑过来,鹅黄色裙裾扫过满地落英:“大哥哥!听说你单枪匹马擒了元梁王?快给我们讲讲!”
“先吃饭。”李骜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冲管家扬了扬下巴。
按照规矩,曹国公府或者说昭武侯府,此刻应该大宴宾客,但是李文忠父子家风严正,不会做这些招摇的举动,因此李骜仅仅宴请了徐增寿与徐妙清姐妹。
不多时,青石桌上便摆满了珍馐佳肴——琥珀色的桂花糖藕裹着金丝糖霜,油亮的松鼠鳜鱼浇着玛瑙般的糖醋汁,冒着热气的鸭血粉丝汤浮着翠绿葱花。除此之外,青玉盘里堆叠着玫瑰鹅油卷,酥皮层层绽开如牡丹,渗出诱人的蜜糖香气;另有一道水晶鲙尤为夺目,薄如蝉翼的鱼片浸在琥珀色的酱汁里,衬着底下铺就的嫩黄姜丝,宛如一件精美的琉璃摆件。
更别说那道御膳房秘制的炙羊腿,表皮烤得金黄酥脆,撒着海外进贡的孜然香料,油脂顺着刀痕缓缓渗出,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
李骜特意要了几坛女儿红,却在倒酒时被徐妙清按住手腕:“伤口未愈,不许贪杯。”
少女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惹得徐增寿在旁挤眉弄眼。
酒过三巡,月光爬上了雕花窗棂。
李骜倚着廊柱,望着众人期待的目光,终于开口讲述云南战事。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说到点苍山绝壁时,他卷起衣袖露出小臂上蜿蜒的伤疤:“石门关一战,还算是比较轻松的,毛骧提前一步伪装成商队混了进去,所以里应外合之下,我军轻易就夺取了石门关,只是被人划了一刀……”
李景隆攥着酒杯的手关节发白,酒水泼在衣襟上浑然不觉。
徐增寿突然重重拍桌:“这些狗贼!早知该随你一同去!”
而徐妙清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染红了帕子。
徐妙锦更是悄悄抹起了眼泪,哽咽着问:“后来呢?”
“后来?”李骜仰头饮尽杯中茶,喉结滚动着咽下苦涩,“后来就是奇袭昆明了,攻城战确实不好打,尤其是我们还没有携带大型攻城器械,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攀爬云梯……”
“元军也不蠢,滚石、圆木这些全都用上了,甚至还有滚烫热油……”
话说到这儿,李骜扯开衣领,锁骨处狰狞的烧伤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白色,“那滋味,就像被活生生架在火上烤……”
“够了!”徐妙清突然起身,转身时裙摆扫翻了瓷碟。
她快步走到回廊尽头,望着夜空深深吸气,却压不住微微颤抖的肩膀。
李骜见状这才意识到自己话密了些,望着佳人单薄的背影,李骜立刻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怎么了?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徐妙清又气又恼地瞪了他一眼,只是眼眶有些发红。
直到李骜说起收复昆明城,亲手生擒元梁王时,气氛才重新活络起来。
徐增寿兴奋地跳上石桌,学着他舞枪的模样,却差点摔个狗啃泥。
徐妙锦笑得直不起腰,拿帕子捂着嘴直喊“二哥丢人”,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徐妙清悄悄回到原位,指尖捏着银筷的力道发颤,将最鲜嫩的鱼肉夹进李骜碗中,声若蚊蝇:“多吃点。”
李骜喉头滚动,趁众人醉意正酣,手掌突然覆上那双微凉的手。
徐妙清的指尖猛地蜷缩,却没挣开,抬眸望他时,杏眼里波光潋滟。
窗外夜风掠过紫藤花架,将廊下的烛火吹得明明灭灭,映得她泛着红晕的脸颊像浸了蜜的晚霞。
“以后不要这样拼命了,好吗?”徐妙清的声音突然发涩,眼尾泛起动人的绯红:“自你出征后,我整日难以入睡,日夜礼佛,只为了你能够平安归来……”
“皇榜张贴那一日,得知你立下奇功,我非但没有半分高兴,反倒是觉得心如刀割般难受……”
话说到这儿,佳人下唇微微颤抖,晶莹的泪珠终于顺着脸颊滚落,在烛光里划出银亮的弧线。
李骜见状心如刀割,紧紧握着佳人的柔夷。
“好,我答应你,下次绝不会再这样鲁莽了!”
顿了顿,李骜故意调侃道:“这不是因为你爹那老登儿,非要逼着我立功,才肯把你嫁给我……”
听到这话,徐妙清破涕为笑,攥起粉拳捶在他胸口,却舍不得真用力。
“你这油嘴滑舌的登徒子!”
“嘿嘿。”
夜色渐深,众人皆有了醉意。
李景隆歪在石凳上打着呼噜,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衣襟。
徐增寿揽着两个姐妹唱起江南小调,跑调的嗓音惊飞了栖息在枝头的夜莺。
李骜望着眼前热闹的景象,突然觉得比打赢十场仗还要满足。
“敬昭武侯!敬大明!”
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纷纷举杯。
这一杯,敬的是少年将军浴血夺下的万里疆土,是先登死士冒死登城的烈烈忠魂,更是大明刀锋永不弯折的锋芒。
月光与烛火交相辉映,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泛起红晕。
李骜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不及胸腔里翻涌的暖意炽热。
他看向徐妙清,少女也正望着他,眸光里盛着比月色更温柔的光。
这一夜,曹国公府的灯火直到东方既白才渐渐熄灭。
醉倒的众人横七竖八躺在廊下,鼾声与呓语交织成曲。
而李骜倚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嘴角泛起了一抹笑容。
直到此刻,他终于明白,何为“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