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海域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海面上波光粼粼,一支规模不大却气势十足的船队正破浪向东而行。
十艘通体漆黑的福船在海面上一字排开,船身彼此相隔不过数百米,既保持着阵型,又能相互照应。
每一艘都是大明水师眼下最精良的大型福船,吃水极深,船舷高达三丈,甲板上整齐排列着十二门碗口铳,船帆上悬挂着的明黄色“明”字大旗,在海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老远便能望见那属于天朝上国的威严。
为首的福船船舷上,用白色矿物染料工整地写着“镇海号”三个大字,笔锋遒劲,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甲板之上,李景隆身着青色织金飞鱼服,腰佩战刀,正凭栏而立,目光紧紧锁定着东方海平面。
片刻后,他眼中闪过一丝亮色,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远处海天相接之处,已然能望见一道模糊却庞然的陆地轮廓。
“果然和海图计算的分毫不差,终于要到韩国了。”李景隆缓缓放下望远镜,语气里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感叹。
这支船队从天津卫水师码头出发,出渤海湾时曾遇过半日的风浪,后驶入黄海,一路顺风顺水,算下来已在大海上航行了整整半个月。
于常年航行的老水手而言,六天或许不算漫长,但对多数初次远海航行的将士来说,这日子却显得格外煎熬。
福船虽号称“巨舰”,可甲板与船舱的空间终究有限,绕着甲板走一圈不过几分钟,舱内更是狭窄逼仄,除了存放货物的舱室,将士们的住处只能容下一张硬板床,连转身都得小心翼翼。
船上的生活枯燥得近乎单调:每日清晨伴着海浪声起身,检查船帆、铳炮,而后便是重复的操练、擦拭兵器,到了夜晚,除了轮值的哨兵,众人只能挤在船舱里,听着海浪拍打船身的“哗哗”声发呆。
没有丝竹悦耳,没有市井喧闹,连新鲜的蔬菜都早在第三天就吃完了,如今顿顿只能啃干饼、嚼腌肉。
更难熬的是船只的颠簸,即便黄海风平浪静,船身也会随着涌浪微微晃动,不晕船的人尚且能忍受,晕船的人则堪称“生不如死”——吃什么吐什么,连胆汁都快吐出来,只能虚弱地躺在床板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万幸的是,李景隆自幼随父亲李文忠去过江南水乡,坐惯了乌篷船,对颠簸的耐受度远超常人,这六天里他不仅没晕船,还能每日登上甲板查看海况、操练将士,精神头始终饱满。
可他身边的徐增寿就没这么幸运了——这位国公府的公子自出海第一天起就开始晕船,起初还强撑着在甲板上待着,后来实在熬不住,干脆躲在船舱里,直到昨天才勉强能扶着船舷站一会儿,脸色至今还是苍白的。
“增寿,你瞧,前面就是韩国的陆地了,再忍忍,到了港口就能好好歇着了。”李景隆回头看向缓步走来的徐增寿,笑着递过去一壶温水。
徐增寿接过水壶,抿了一口,苦笑着摇头:“这大海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亏得你还能这么精神。”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的陆地轮廓,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说起来,咱们选择水师这条路,倒也选对了。”
这话并非虚言。
论个人勇武,李景隆与徐增寿远不及常茂、邓镇那般能冲锋陷阵;论行军布阵,也比不上徐辉祖、冯诚这些常年驻守边疆的将门虎子。
可二人都看得明白,经过洪武年间的数次北伐,徐达、李骜、李文忠等名将率军横扫漠北,将北元势力驱至苦寒之地,加上李骜此前深入草原、生擒北元大汗,更是彻底击碎了蒙古部落的反扑之心——如今的北疆,蒙古诸部四分五裂,有的西迁中亚,有的依附大明称臣,剩下的残部连温饱都难以维系,根本无力组织大规模入侵。
短时间内,北疆战场已无大的战事可打,若还执着于在北疆求军功,无异于守着干涸的池塘捕鱼,难如登天。
反倒是东海海域,近年来局势愈发复杂,处处暗藏机遇。
一方面,倭国正逢南北朝分裂,国内战乱不休,大量溃兵、浪人沦为倭寇,驾着小船袭扰大明东南沿海,劫掠百姓财物,甚至一度攻进县城,成为沿海的心腹之患,朝廷急需强大水师荡平倭寇、护佑海疆;另一方面,韩国、琉球等藩属国与大明的贸易往来日益频繁,江南的丝绸、瓷器,中原的铁器、茶叶,在海外市场供不应求,而海外的人参、皮毛、香料等物资,也深受大明百姓喜爱,开拓海上贸易通道,既能充盈国库,又能加强与藩属国的联系。
更重要的是,皇帝陛下已有开拓海外之意,此前多次提及“海疆亦是国土”,若能在东海站稳脚跟,未来甚至能远航至更远的海域,为大明开辟新的疆土与资源。
如此看来,水师的未来远比北疆更有前景——既能领兵剿寇、建立军功,又能参与海外贸易、积累财富,还能响应朝廷开拓海外的战略,无论是求名、求利,还是求长远发展,水师都是最优选择。
李景隆与徐增寿虽在陆战上不及他人,却在舰船指挥、海上统筹上颇有心得,投身水师,正好能发挥所长,闯出一番远超在北疆的事业。
此次前往韩国,正是二人争取来的差事。
他们不仅是这支船队的领队,还带着水师悍将俞通渊与五千精锐水师将士——俞通渊出身水师世家,曾随父俞廷玉征战鄱阳湖,海战经验丰富;五千将士则多是巢湖水师儿郎,熟悉舰船操作与海战战术,个个都是能征善战的好手。
除了兵力,船上还装载着大量大明的货物:苏州的丝绸、景德镇的瓷器、遵化的铁器、江南的茶叶、实业局的水泥与雪糖……既是为了与韩国进行贸易,换取当地的人参、皮毛,更重要的是,要借着这次出使,探查东海诸国的现状,尤其是李骜特意点名要关注的倭国。
近来有消息称,倭国南北分裂,战乱不休,不少溃兵沦为倭寇,劫掠大明沿海,朝廷急需摸清当地情况,以便制定应对之策。
“兄弟们,都打起精神来!”李景隆转身走向甲板中央,看着围拢过来的将士们,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说道,“前面就是韩国的仁川港了,等咱们靠岸安顿好,我给你们包下全城最好的风月楼,酒水管够,让大伙儿好好放松三天!”
这话一出,原本无精打采的将士们瞬间沸腾起来,一个个眼睛发亮,欢呼声此起彼伏:
“将军威武!”
“太好了!终于能下船透气了!”
“多谢将军体恤!”
这些将士多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
在没有出海前,伙食本就丰盛,每日操练更是练就了一身力气,如今在船上憋了六天,早就按捺不住了。
一听说能下船放松,还能去风月楼消遣,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连之前的疲惫都消散了大半,纷纷摩拳擦掌,盼着早点靠岸。
李景隆看着众人兴奋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又叮嘱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了韩国,不许扰民,不许强买强卖,咱们是大明的水师,代表的是天朝上国的脸面,可不能丢了规矩!”
“放心吧将军!我们都记着!”将士们齐声应道,语气里满是郑重。
说话间,船队已渐渐靠近陆地,原本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广阔的海岸线在视野中不断放大,翠绿的山林、低矮的房屋隐约可见,远处的海湾里,还能看到几艘小小的渔船在缓缓移动。
李景隆拿出望远镜仔细一看,嘴角露出笑容:“前面就是仁川港了,让船队放慢速度,等着韩国人来接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