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鸦雀无声。
檀香在铜炉里明明灭灭,映得老朱脸上的神色忽明忽暗。
他指尖反复摩挲着茶盏的边缘,那圈青花缠枝纹都快被磨得发亮——李骜的话像颗石子,在他心里搅起层层涟漪,海禁的面子与五千万两的里子反复拉扯,让他迟迟拿不定主意。
沉默了半晌,老朱忽然手腕一翻,将茶盏重重往案上一放,茶水溅出些许在明黄色的龙纹桌布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豁出去的决然,眼神却亮得惊人:“你这小子……净出些馊主意,偏生听着又有理。”
这话虽是嗔怪,尾音却泄了气,带着几分认可的松动。
他往前倾了倾身,双手按在案几上,目光灼灼地盯着李骜:“说说看,真要做,该从哪里下手?”
这一问,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拉开了序幕。
殿内凝滞的空气骤然流动起来,连马皇后垂在膝上的手指都微微一动——她知道,这位向来固执的帝王,心里那道坎,总算迈过去了。
李骜见老朱松了口,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忙躬身向前,语速都轻快了几分:“臣仔细盘算过,这事得一步一步来,先从上海港试起最稳妥。那里本就是江南的良港,港阔水深,能容得下大型海船,就算是涨潮时进来千石的巨舰也稳稳当当;当地渔民祖祖辈辈靠海吃海,对东海的航线、暗礁、季风了如指掌,正好能请他们当向导;更要紧的是,前阵子毛骧清剿沿海走私时,收服了一批熟门熟路的海商,这些人常年跟韩国、倭国的商人打交道,知道他们的喜好和规矩,用他们来打理具体的交易,能少走不少弯路。”
他顿了顿,又说起具体的安排:“至于护航,臣想让水师从吴淞口卫所抽调十艘战船五千将士,都是新造的福船,船上配着火器和连弩,足以应对沿途的海盗倭寇。”
“第一趟先不去远的,就直奔韩国——那里离上海近,航程安稳,而且韩国王室对咱们的水泥早有需求,上次来朝的使者还特意问过价格,先跟他们做成第一笔买卖,既能摸清路数,也能积攒些经验。”
“若是这趟顺利,”李骜眼中闪着笃定的光,“明年开春就派船队往倭国和琉球去。倭国的银矿多,对雪糖的需求又迫切,正好用咱们的货物换他们的银子;琉球夹在大明与倭国之间,向来依附咱们,让船队去那里歇歇脚、补补淡水,顺便把货物转卖给往来的商船,还能多赚一笔。这么一层层铺开,不出两年,东海的贸易航线就能稳稳走顺了。”
这番话条理清晰,既有具体的落脚点,又有稳妥的推进步骤,显然是早就深思熟虑过的。
老朱听着,手指在案几上轻轻点着,脸上的犹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跃跃欲试——上海港、十艘战船、先赴韩国……这些字眼在他脑海里串联起来,已然勾勒出一幅船队扬帆出海的雏形。
顿了顿,李骜又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妥帖的考量:“至于那道海禁圣旨,其实也不用大张旗鼓地去改——毕竟是陛下当年定下的规矩,轻易动了反倒显得不妥。咱们只需换个说法,就以‘宣扬国威’、‘招抚外夷’的名义行事。”
他抬眼看向老朱,目光诚恳:“陛下您想,朝廷这些年本就没断了对倭国的招降,只是那些岛夷顽劣,始终不肯真心归顺。如今派船队带着货物过去,面上是继续‘招抚’,给他们送些大明的好物,彰显陛下的仁德;暗地里,该做的买卖照做,该赚的银子照赚。这么一来,既没打自己的脸,保全了圣旨的体面,又能光明正大地把生意做起来,岂不是更妥当?”
“再说了,”李骜笑了笑,“对外就说,是外夷仰慕大明风华,恳请咱们的船队过去‘互通有无’,咱们不过是顺水推舟,满足他们的心愿罢了。这般说辞,既给足了陛下台阶,又让那些言官挑不出错处——总不能说‘宣扬国威’‘体恤外夷’是错的吧?”
这番话,把“变通”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触碰“改旨”的敏感点,又能让海外贸易名正言顺地推行。
老朱听着,眉头彻底舒展开来——是啊,换个名头而已,既能把银子赚了,又能保住帝王的体面,这法子确实周全。
可李骜带来的惊喜还不止如此。
他抬眼看向老朱,语气里带着几分深谋远虑:“一旦咱们东海的贸易航线稳稳走顺,实业局靠着这源源不断的进项,就能彻底在大明站稳脚跟,再无人能轻易撼动。到那时,江南的士绅缙绅、朝中的武将勋贵,见着海洋贸易这泼天的利润,怕是个个都会眼馋——谁不想分一杯羹?”
“可他们偏偏插不上手。”李骜话锋一转,语气愈发笃定,“能出海的船只有水师的战船,能主导贸易的只有咱们内廷的实业局,他们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没有陛下的旨意,连港口的门都摸不到。这般一来,这些人急红了眼,说不得就会主动联名上奏,哭着喊着要求开海解禁,求着陛下给他们一个参与的机会。”
“真到了那一步,”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如锋,“主动权可就全在舅爷您手里了。想开海,行,但规矩得由朝廷定,利益得由陛下分;想禁海,也成,反正损失的是他们的银子,内廷早已有了稳固进项。到时候,这些人是听话还是跳脚,还不是任由舅爷您这位大明皇帝随意拿捏?”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老朱心中最后一丝疑虑。
他猛地反应过来——李骜这是要把被动变主动!
现在扛着海禁的压力,看似憋屈,实则是在憋一股劲,等将来所有人都盼着开海时,他这个定规矩的人,才能真正做到予取予求。
帝王之术,不就是这般制衡与掌控吗?
老朱被他这话逗得“嗤”地笑了出来,指着他骂道:“你呀你,满肚子都是这些弯弯绕!行,就按你说的办,朕让汤和从水师调拨战船与将士给你,吴淞口那边的官也归你调遣。”
“要是办砸了……你小子就等着挨揍吧!”老朱盯着李骜,语气带着几分故作严厉的威慑,眼角的皱纹却藏不住笑意——这分明是把事彻底托付出去的姿态。
“臣愿领责罚!”李骜立刻躬身应下,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迟疑。
他心里清楚,老朱这话哪里是真要罚他,分明是给予了天大的信任。
实业局本就是手握雪糖、水泥等暴利产业的庞然大物,勋贵力量、锦衣卫力量、士绅缙绅力量……都令人望而生畏,如今又要调配五千水师精锐护航,这等横跨军政、手握巨额财富的权力,放眼整个大明,谁有资格染指?
满朝文武,无论是勋贵老将还是文臣领袖,怕是连想都不敢想。
可老朱偏偏就把这一切交到了他手上。
这份器重,这份信任,重得让李骜心口发沉,又热得让他眼眶发热。
他知道,这不仅是因为“舅爷”这层亲戚关系,更是因为老朱从他的谋划里看到了大明的未来。
这份沉甸甸的托付,早已超出了君臣本分,让他没法不动容,更没法不拼尽全力去做好。
李骜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托!”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滚烫的决心——为了这份信任,也为了那片即将被大明船队搅动的海洋。
老朱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觉得当年那道海禁圣旨也不算什么了。
错了就改,有何不可?
他朱元璋这辈子,从来不是被规矩捆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