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骜立于船头,海风拂动着手中的卷宗,那是太子朱标特意命人随密旨一同送来的盐政资料。
他逐页翻看,目光停留在“开中法”的条目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页,思绪渐渐沉入这关乎大明国计民生的盐政体系之中。
大明西北长城一线,高寒之地广布,屯田体系本就有限,九边重镇的军粮储备常年捉襟见肘,为解此困局,朝廷推行“开中法”,以食盐专卖权为诱饵,撬动商贾之力,填补边镇粮荒。
这制度的流程看似简单:商人将粮食运抵边镇交割,凭文书至户部换取盐引,再持盐引赴盐场领盐,最终通过私渠售卖获利。
盐铁乃百姓刚需,其中暴利,足以让任何逐利者趋之若鹜——寻常百姓可缺衣少食,却断不能缺盐,这活命之物,便是暴利的根源。
李骜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心中暗道:这“开中法”,本质便是一场精妙的捆绑交易。
朝廷以食盐这一“硬通货”的专卖权为筹码,借助商人的运输网络与销售渠道,将军粮配给的难题转嫁出去,既省却了官府运粮的损耗,又解了边镇燃眉之急,算得上是明初的一项巧思良策。
可再往下看,卷宗中记录的乱象让他眉头渐皱。
盐引的暴利如同一块肥肉,引来了无数权贵的觊觎。自开中法推行以来,皇亲国戚借宗亲身份奏讨盐引,转手倒卖给商人赚取差价;勋贵武将凭军功索要盐场份额,公然走私贩盐,在正盐中夹带私盐牟取暴利;甚至连朝中官员也与盐商勾结,暗箱操作盐引发放,将公权化作谋私的工具。
李骜忽然想起史书上的记载:正统之后,官僚腐败日甚,官商勾结愈演愈烈,到了成化年间,盐政已败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成化皇帝更是推波助澜,将盐引大肆赐予宦官、亲王及权幸之家,其中最甚者,莫过于一次性赐予万贵妃弟弟万通的家人徐达三万盐引——这数字背后的利益,足以让任何人瞠目结舌。
李骜放下卷宗,望着茫茫海面,心中默默盘算:一张盐引可领食盐两百斤,按市价一斤五文钱计算,一张盐引便值一两银子;刨去运输、人工等成本,每张盐引至少能稳赚六钱白银。
千张盐引便是六百两白银,万张便是六千两,那三万盐引,便是近两万两白银的纯利!
如此巨额利润,让盐引从单纯的取盐凭证,变成了可交易的“硬通货”,市面上甚至出现了专门倒卖盐引的生意,盐引价格水涨船高,彻底背离了“开中法”的初衷。
朱元璋推行纳粮开中,本有三重深意:其一为“惠商利国”,盐商获利的同时,朝廷免去运粮损耗,实现双赢;其二为“恤灶体民”,关注盐场灶民的生存,解决盐业生产者的生计难题;其三为“义利并重”,在道德框架内肯定逐利之心,鼓励官员理财、百姓兴业。
这制度最精妙之处,在于调动了民间力量充实边镇——盐商为节省运粮成本,纷纷在边境招募农民开荒种地,既充实了边镇人口,又稳定了粮价,对边境开发与军镇稳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可如今,这良策却成了权贵敛财的工具。
皇亲国戚坐享盐引之利,无需纳粮便可分一杯羹;达官显贵与盐商勾结,操纵盐价,盘剥百姓;盐场灶民依旧困苦,百姓吃盐价格居高不下,甚至只能购买掺沙掺土的粗盐。
李骜不禁感慨,再好的政策,若缺乏有效的监督与约束,终究会被贪官污吏钻了空子,沦为谋私的工具。
“开中法的核心本是‘以盐换粮,以商补边’,可如今却成了‘以权换盐,以盐谋私’。”李骜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他忽然明白,此次天津盐场刁难之事,不过是盐政败坏的一个缩影。
要整顿盐铁,绝非惩处几个盐场主事那么简单,必须从制度根源入手,打破权贵对盐引的垄断,重塑“开中法”的运行机制。
他重新拿起卷宗,翻到记录盐引发放流程的页面,指尖在“户部审核”、“盐场领盐”等字样上划过。
一个念头渐渐在他心中成型:要彻底根治盐政弊端,与其在旧有“开中法”的框架里修修补补,不如干脆打破这套被权贵蛀空的制度,推行全新的经销商制度。
这套新制的核心,便是绕开层层盘剥的官吏,让朝廷与盐商直接对接。
首先,朝廷不再通过户部、盐场等中间环节发放盐引,而是由实业局牵头,直接筛选资质合格、信誉良好的盐商作为官方经销商。
盐商无需再向边镇纳粮换引,只需按朝廷定好的标准,直接向官府缴纳足额银两或粮食,便可直接从指定盐场领盐,省去了官吏审核、盐场刁难的中间步骤。
其次,所有经销商名单与交易明细均由实业局备案,定期公示,接受百姓监督,彻底杜绝权贵通过关系奏讨盐引、倒卖谋利的可能。
同时,朝廷派专人进驻盐场,负责盐斤计量与质量查验,防止盐商夹带私盐,确保正盐供应。
最后,在盐利分配上,朝廷适当提高官盐份额,同时明确规定盐商的合理利润空间,严禁哄抬盐价;对于盐场灶民,则由官府统一发放工银,保障其基本生计,不再受盐场主事与奸商的盘剥。
如此一来,既能避免贪官污吏在中间兴风作浪,又能让“开中法”的核心目的——充实国库、惠及民生——真正落地,让盐政回归清明。
“看来,这次天津之行,不仅要肃清盐场蛀虫,还得为盐政改革铺路。”李骜将卷宗收起,望向远方渐渐清晰的大明海岸线。
船只破浪前行,海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心中的决心却愈发坚定。
他知道,改革盐政必然会触动无数权贵的利益,前路定然阻力重重。
可他更清楚,若任由盐政败坏下去,不仅会让朝廷财政受损、百姓生活困苦,更会动摇大明的根基。
老朱赐予他便宜行事之权,太子朱标支持他整顿盐铁,这既是信任,也是责任。
“老朱定下的好政策,不能毁在这群蛀虫手里。”李骜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这次,我不仅要查天津的盐场,还要借着这个机会,让整个大明的盐政,重新回到正轨!”
船只渐渐靠近天津港,码头的轮廓已清晰可见。
李骜整理了一下衣袍,眺望着远处,做好了迎接一场硬仗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