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得发黑的银牌,巴掌大小,正面印着“皮堂堂主应春”六字,反面印着一朵盛开的莲花。
县衙二堂,薛师彦把玩着银牌,笑着摇头:“有意思,真有意思。一伙骗子,竟然还有堂口!”
“卑职在齐虎家中找到了他的腰牌,是面铜牌。”成捕头双手呈上物证,“齐虎的妻儿卑职带回来了,兵宪老爷要见见么?”
薛师彦翻了翻回春堂的审讯记录,忽而问:“齐小满嘴里的蓝叔是谁?”
“不知。”汤知县恭敬坐在下首,“齐虎的嘴很硬。”
“看来是触及到核心了。”薛师彦冲成捕头微微颔首,“把人带过来吧!”
齐虎的女人姓钱,是个很普通的乡下妇人,今年才得到男人的允许进城。
齐小满八九岁的年纪,眼里带着股桀骜不驯,正是人嫌狗憎的时候,天天幻想着行侠仗义,劫富济贫。
“齐虎是什么时候进的回春堂?”薛师彦温声问钱氏,“他跟应春又是何时认识的?”
钱氏性情怯懦,畏畏缩缩不敢说话,齐小满却抢着叫嚣:“呔,狗官,速速放了我爹!不然今晚就要你狗命!”
“放肆!”成捕头勃然大怒,刷的拔出了铁尺。
钱氏赶紧去捂儿子的嘴,不停地叩头求饶:“小孩子不懂事,求老爷莫要怪罪!是奴家没教好孩子!”
“姆妈你别求他!就他们抓走的我爹!”齐小满使劲挣开钱氏的怀抱,大声嚷嚷,“蓝叔他们一定会救我爹的!”
薛师彦冲成捕头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即机灵地带走了钱氏。
“蓝叔?”薛师彦心知跟这种孩子打交道不能太温和,他双臂抱肩,满脸嘲讽,“本官身为朝廷正四品官,你们吴县知县在我面前都有听吩咐的份儿,你这蓝叔又是个什么东西!”
汤知县配合地俯身行礼。
齐小满愣头愣脑,嗤笑一声:“我蓝叔可厉害啦!好多大官都跟他称兄道弟!”
薛师彦不由坐直了身子,催促:“详细说说。”
齐小满自认镇住了狗官,得意洋洋地炫耀:“蓝叔他们堂口叫雁雀堂,来无影去无踪,去的地方可多了,松江、常熟、嘉兴、湖州他都去过。”
“你这蓝叔叫什么,哪天也让本官见识见识。”
齐小满歪头想了想,意识到他还真不知道。男孩心头涌上一股羞恼,为自己找补道:“蓝叔很神秘,神秘懂么?”
“那他做什么营生的?去过那么地方,路费哪来的?”
“那些大户送的呗!”齐小满理所当然地道,“蓝叔给他们出谋划策,他们争着抢着给蓝叔送钱。诸葛亮晓得不,蓝叔就是咱大明的诸葛亮!”
齐小满是个很好的套话对象,据他交代,应春、赵绩和蓝某人是多年朋友,平常三人以年龄最大、能掐会算的赵绩为首,应春性情随和,讲究和气生财;蓝某人则性情跳脱,喜欢天南海北地胡侃,瞧不上应春的温和,唯有赵绩能镇住他。
毕竟是个孩子,再多齐小满也说不出来了。
薛师彦总结了下,蓝某人的雁雀堂大概是专司骗人的,还很喜欢吃大户。
不同于愣大胆的齐小满,钱氏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女人,丈夫在官府手里,儿子又刚得罪了大老爷,让薛师彦一吓,她便老老实实全交代了:“虎子是小满出生那年认识的应东家,当时奴家难产,是应东家救治的。后来虎子进城给应东家送东西感谢他,一来二去,大家就熟了。虎子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这两年小满该读书了,虎子才把我们娘俩接过来。
“蓝先生前段时间好似惹了事,好久没出现过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薛师彦静静听她说完,问:“齐虎识字么?”
“以前不认识,进了回春堂后,应东家说在医馆干活不能当睁眼瞎,就教了些。”
“那你平常有觉得哪里不对么?”
钱氏咬住了嘴唇,许久小声嘟囔:“应东家忒大方了些。”
薛师彦了然,齐虎把妻儿接进了回春堂,又安排儿子在城里读书,这可不是一个普通伙计能供应起的。
钱氏再没见识,多少还是能察觉出异样的。
母子俩一个不敢问,一个真不懂,所知甚是有限,薛师彦示意成捕头将两人带去班房安置。
“自严家大郎一死,这偌大家业就成了块肥肉,什么人都想去咬一口哇!”汤知县喊人换了新茶,难得感慨,“这才多久,他家都遭了两场劫难了。”
薛师彦倏然想起来严四郎的案子:“给严四郎出主意的那人查到了么?”
汤知县摇摇头:“并未。”
就在这时,成捕头回来了,突然接话:“严四郎拒不交代,但他女人却交代了,说那人姓蓝。”
“蓝?那么巧。”薛师彦心思一动,这人该不会就是雁雀堂的蓝某人吧?
不,不是巧合。
薛师彦恍然大悟,蓝某人给严四郎出主意,严四郎锒铛入狱,蓝某人遁走;而后蔷薇按照严四郎的嘱咐联系蓝某人,蓝某人亦有心报复严家,双方一拍即合,定下计策,由赵相师上门实施骗局。
讲得通,完全讲得通!
汤知县也反应了过来,一拍椅子扶手:“速速提审蔷薇!看看此女还知道什么!”
蔷薇自知晓严四郎被革除了功名,便始终神情恍惚。
她其实没见过姓蓝的本人,她只是按照严四郎的吩咐将想要合作的事情写在纸上,放在了城郊一处破庙的香案上,而后在院中树上系块红布。蓝某人看到红布后,自会前来查看,倘若愿意合作,便摘走红布。
蔷薇的要求是,保住严四郎的功名,这与蓝某人想要找场子的想法不谋而合。
薛师彦心思一动,城郊破庙是联络点,受害人醒来的地方却是伪装成破庙的荒院,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蓝某人狡兔三窟,城郊破庙其实是一根拴着铃铛的线,假若有人过去探查,便说明联络人不可信了,他们需要及时断尾。
“该说的,我都说了。”蔷薇心如死灰,“我不晓得他长什么样儿,只知道赵相师是他找来的。”
成捕头脸色骤然绿油油的:“你是说,姓蓝的就藏在城隍庙?跟赵绩一起?”
“是。”
成捕头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去城隍庙逮人的时候,确实发现除了赵绩,还有一个人居住的痕迹,但他以为那只是不要紧的小喽啰。
人来人往的码头上,一艘小船蓄势待发。
蓝岭箕坐船头,赵绩闭眼端坐舱中,应春来回走动着埋怨:“你说你,好胜心怎么那么强?严家之前破了你的局,你不听劝,非得跟人家较劲!你们不是吴县人,走就走了,我呢?我开了十几年的医馆啊!”
蓝岭自知理亏,一声不吭。
应春又心疼了一阵医馆,听见艄公提醒开船,慌忙回舱中坐好,一转头却见蓝岭下了船,不由急了:“你作甚?船要开了,别耽搁了。”
“我不走。”蓝岭面无表情地道别,“你们走吧!我接连搞砸了三个堂口在吴县的营生,上头不会放过我的。我得将功补过。”
“你拿什么补?”应春作势要去扯他,“快上来,别闹了。”
蓝岭摇摇头:“败在一妇人之手,我不甘心。再说,有她和薛师彦在吴县,咱们的堂口休想再进来,至少得逼走一人。”
“这……”应春为难地望向赵绩。
赵相师冷哼一声,睁开了眼,沉声道:“你最好不要再给会里带来灾祸。”
应春傻了。
蓝岭点点头,冲两人深施一礼,狠狠踹了一脚船头。
小船划开波浪,驶向远方,唯余蓝岭留在了原地。
他转过身来,环视着充满烟火气的苏州,目光在严家所在区域停了会儿,又转向了县衙方向——也不知官府查出了多少。
“依《大明律》,‘若故违本方,诈疗疾病,而取财物者,计赃准窃盗论。因而致死,及因事故用药杀人者,斩。’魏家若来告,应春逃脱不了重罚。你知情不报,该当何罪?”阴暗潮湿的审讯室里,薛师彦垂目望着跪在地上的齐虎,缓了口气,“但凡父母,多半是想让孩子一生无灾无难,你已入了这行,难道要让齐小满也干骗人的行当么?你让你妻子如何承受先后失去丈夫儿子的悲痛?”
齐虎双手剧烈颤抖。
“说出来吧!”薛师彦语气充满了蛊惑,“出首者可以减刑。”
齐虎挣扎着闭上眼睛。
“你知道么,齐小满已经交代了。”薛师彦直起身子,“你就算担心招供后,他们报复,也晚了。唯一的法子,就是将他们一网打尽。”
齐虎豁然睁开眼睛,目眦欲裂。
坑爹啊!
“我们,来自,万寿会。”齐虎艰难开口,“万寿会路子很广,有从医的,有变戏法的,有相面算卦的,但无一例外,都不会,老实经营。”
最难的是张口,一旦开说,便会越来越顺,“雁雀堂负责主要营生,就,布局骗人,堂主叫蓝岭,他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是这两年才来的吴县;金堂主营相面算卦,堂主是赵绩;我们回春堂隶属皮堂,听说在别的地方还有其他医馆,具体叫什么,我不清楚。我只是一个小卒子。”
“还有呢?”
“还有一个彩堂,变戏法的,负责营救落难成员,堂主我没见过,不知道叫什么。或许还有别的堂口,但我不清楚。”
这实在太触目惊心了。薛师彦本以为万寿会只是一个类似打行的普通民间组织,可这分工明确的业务,这不止一个地方设窝点的布置,实在让人难安。
“万寿会的老巢在哪儿?”薛师彦追问,“在苏州么?”
“不晓得。”齐虎心灰意懒,“我还没到那个地位,堂主不会带我过去的。”
薛师彦让人把齐虎带了下去,他呆呆在椅子上坐了会儿,面无表情看向长随薛彪:“本官总觉得,会被万寿会坑死。”
“不会的。”木头柱子一样的薛彪说话耿直极了,“他们都是老爷的功绩。”
“呵——”薛师彦凉凉嘲讽,“我得破了万寿会的老巢才行啊!至于定个什么功,就得看万寿会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了。”说着,他自言自语,“要不,我跟李中丞学学得了,没准儿这官还能升得更快!”
薛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接话。
李中丞,名李三才,曾经巡抚凤阳,后官拜户部尚书,与东林党关系匪浅。
万历二十七年,白莲教徒赵古元在江南聚众作乱,遭到凤阳巡抚李三才围剿。李三才为扩大功绩,上奏“古元造反,窥伺神器”“总兵十万,约以二月二日八路齐起,先取淮阳,次取徐州,次取金陵、燕都”,竟是要将“妖书妖言罪”改为“谋逆”,欲以此功入阁。
当然,朝廷没信,并为此事争论了很久,浙党没少嘲讽李三才想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