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醉里挑灯看剑
近些年江南天气诡异,冬季尤为寒冷,下雪已非稀罕事。
进入十月下旬,苏州各县陆续下起了雪,有的地方薄雪将将覆盖黛瓦,有的地方积雪却足以没马蹄。小孩或许为了雪欢欣雀跃,挣钱养家的大人却愁得不行。
一支商队从吴县出发,顶着风雪在官道上行进。
商队总共载了四车货,三轻一重,最后一辆几乎是硬拖着走,车轮陷进雪里,留下了深深的车辙印。
附近丘陵上,蓝岭望着冻得缩头缩脑的伙计,不由挑了挑眉。
“堂主!”一个青黑裋褐的方脸年轻人爬上来,兴奋地道,“打听清楚了!前三辆车装的是绸缎,最后一辆装的是玉雕,里头有一尊那——么大。”
年轻人郭开林奋力张开双手,夸张地比划,双眼亮晶晶的,赤裸裸写着“想要”。
蓝岭有些犹豫,按理说,绸缎更好脱手,整箱贱卖,或者分开散卖都行;玉雕相对而言较贵,尤其还有一尊大件的,对骗子来说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罢了,他叹了口气,心说到时候看老天给他留哪辆吧!
车轮碾着积雪,驶过石子铺就的塘路,商队很快到了一处四通八达的地界。
迎面一辆装饰精良的马车与队伍狭路相逢,车内忽而轻咦一声,车主人探出头来,冲着商队陶管事喊:“喂,你们是从吴县来的么?拉的什么?”
陶管事愣了下,忙笑道:“都是些苏州本地的方物。”
车主人登时来了兴趣,大模大样掀帘出来,操着口北地腔调的官话吩咐道:“正巧爷要回京,打开瞧瞧,有合心意的,我就要着。”
陶管事有些为难:“这,不是小人不想做这单生意,实在是这种大宗买卖都是供给城里铺子的,哪有半道上……”
“怎么,怕我不给钱?”生着络腮胡子的车主人眼一瞪,大声嚷嚷,“只管打开来,爷有钱!”
说着,他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扔进陶管事怀里,便兴冲冲催着伙计开箱看货。
陶管事左思右想,实在得罪不起这有钱粗人,又看看四周一侧临水,一侧一马平川,不像有埋伏的样子,只得叹着气允了。
先开箱的是第一车丝绸,鲜亮柔软,样式新颖,均是苏州今年新出的花色。
络腮胡子很满意,拍拍这个,又看看那个,伸手一划拉:“这箱我要啦!你给算下钱!”
陶管事喜不自胜,连忙报了个数,支使着两个伙计帮忙把箱子抬上客人的车。
一伙计不知是不是在雪地里行得久了,腿麻了没知觉,反正刚把箱子抬下来,右腿忽而软了下,整个人没站稳,连同箱子“哐当”栽在了地上!
这一栽可不得了,本就因天冷闹别扭的马匹忽而长嘶一声,甩掉缰绳,撒开四蹄,竟拖着货车没头没脑冲了出去!
“哎呦喂!”络腮胡子狠狠一拍巴掌,“你们小心些啊——”
话音未落,被巨大巴掌声吓了一跳的第二匹马受到同伴鼓舞,也跟着朝另一岔路冲了出去!
“还愣着做甚!追啊!”络腮胡子不知是不是急昏了头,竟抬手在第三匹马的屁股上重重抽了下,“你可别学它俩!”
第三匹马勃然大怒,自鼻腔里喷出两股热气,尥了尥蹄子,闷头冲进了第三条岔路!
自第一匹马出逃,车队就乱作一团,有去追马的,有原地看货的,接连失了三车货后,陶管事眼前阵阵发黑,捂住胸口指着络腮胡子颤声道:“你你你,你安静点,别再闹动静了!”
“嗐,这话说的!”络腮胡子不以为意,“明明是你家的马没驯好,咋还怪别人呢!”
陶管事别空跟他掰扯,迅速把商队分成几支,撵着孩儿们去追马。
直到现在,其实商队也是虽慌不急的状态,毕竟货车沉重,等马累了也就停下来了。
然而所有人都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
水上斜刺里倏然窜出一艘船,几名壮汉在一灰衣斗笠人的指挥下呼啦跳上了岸,趁着商队留守人员还没反应过来,径自抬上半人高的箱子就走!
“你们,你们是谁?!”陶管事目瞪口呆,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放下!你们给我放下!”
留守的伙计吵吵嚷嚷扑过去阻拦,但壮汉们的速度实在是快,几步就飞上了船。很快,船只启动,在陶管事声嘶力竭的吼声中顺流而下,越来越远。
络腮胡子站在船尾大喊:“谢谢严家大奶奶相赠!”
陶管事露出了惊恐表情。
对,络腮胡子还有辆车!
他慌忙转头一瞧,原地哪还有马车,车夫早驾着车溜了个无影无踪。
“天杀的——”陶管事猛拍大腿,恨不得坐地上嚎啕大哭。
一整箱货物啊!
亏大发了!
他回去要怎么跟东家交代啊?!
水流湍急,船行如箭,待拐过几道弯后,彻底甩开了狼狈追赶的严家商队,船舱内的人终于放松了下来。
站在船尾悠然眺望雪景的灰衣人掀开斗笠,露出了真容——赫然是蓝岭!
“堂主!”络腮胡子牛力兴冲冲跑过来拍箱子,“打开瞧瞧吧?”
郭开林双眼登时亮了,闪烁着财迷的光彩。
蓝岭微微颔首,钱他不在意,整场局最重要的是那句“谢谢严家大奶奶相赠”。他要让所有人知道,严家此次损失是姜慈招来的。
箱子砰然开启,露出了满满当当、包装严实的玉雕,郭开林迫不及待上手拆了一个,他摩挲着质地温润、雕刻精细的玉石,喃喃:“听说苏州陆子冈的技艺最佳,这不出名的玉雕都这么好了,子冈玉得牛成什么样儿啊?”
“嘭!”
蓝岭合上了箱盖,淡淡提醒:“船上颠簸,上了岸再清点。”
郭开林连忙应下,虚心诚恳地请教:“堂主,此计怎么讲?”
“此为‘明骗贩猪’之计。”提及计谋,蓝岭现出了意气风发之态,“讲的是一人带四只猪去县里卖,半道有人声称要买猪,买方故意失手放跑一只,并在主人追猪时,又放跑两只,抱着最后一只撤离。”
“三只猪,分开逃窜,主人追不过来!”郭开林恍然大悟,“哪怕明知道买方偷猪,他也分身乏术。”
蓝岭慈爱地摸摸他的狗头,对小伙子的悟性表示满意,并动了收徒的心思。
船只疾行又缓行,缓行又疾行,最终在昆山县停了下来。
昆山河道密布,水域丰富,县南九里吴淞江可通长洲,贯城东西娄江可入太仓,县东南六十里淀山湖可接松江府,堪称可进可退。
蓝岭带着牛力和郭开林抬着箱子下船,打发其他人继续南行,三人则转去了提前赁好的院子,而后开始清点箱子里的玉雕。
郭开林初时还兴致勃勃,待稀里糊涂看了几样后,不由挠头:“咱也不懂啊,这看与不看,有区别么?顶多点点数量,还得担心磕了碰了。”
蓝岭一拍额头,他需要找个懂行的来估价。
蓝堂主出门寻人帮忙,出门前叮嘱牛力和郭开林关门闭户,莫要招惹是非,
蓝岭这一走就是一天。白天下属还耐得住寂寞,吃饭都是从酒肆叫的饭菜,郭开林盯得紧,牛力愣是半滴酒水都没机会沾唇;到了晚上,附近夜市喧闹声一起,牛力便开始心痒难耐。
他们为了不招人眼,租的院子处于鱼龙混杂之地,附近既有秦楼楚馆,又有酒楼赌坊,还有些三姑六婆,总之乱得很。
牛力是个闲不住的,无酒无女人,真个比杀了他还难受。
看看天色,牛力估摸着蓝岭今晚是回不来了,遂进厢房跟郭开林商量:“你看着家,我出去耍耍?”
郭开林坐箱子旁寸步不离,闻言白他一眼:“你别找事,堂主不让咱们出去。”
“嗐,你不说我不说,他上哪知道去?”牛力好声好气劝他,“别那么死心眼,咱们是骗子,哪有老实的!”
“你当我不晓得么?你当年就是在青楼盗窃县仓库门锁钥,才被杖一百的。”郭开林倚着箱子冷笑,“要么乖乖回房睡觉,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要么你整夜就在这儿陪着我,咱俩谁都别歇着!”
郭开林是个有成算的,他好不容易在蓝岭跟前露了脸,必然要一丝不苟地办好差事,万万不能让姓牛的给坏了事。
牛力与他瞪视半晌,败下阵来,怏怏不乐地去睡觉了。
郭开林闭目坐了会儿,忽而听见一声轻微的门扉响动,他倏地睁开眼,冲了出去。
院门半掩,巷子里哪还有人啊,得出樊笼的牛力早跑得仅剩脚步声了。
万籁俱寂中,搁在厢房的箱子“咯噔”响了下,似乎是箱子里的玉雕滚动,又似乎是箱体本身发出的声音,轻而短促,激不起人半点警惕。
今夜的吴县同样不得安宁。
陶管事一路狂奔回城,于傍晚撞进严家,对着姜慈一通悲痛欲绝的哭:“大奶奶,全没了!一整箱玉雕,全让人抢了——他们怎么能这样,啥值钱抢什么!”
“什么被抢了?!”杨管家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都在哆嗦,“整箱玉雕,一件都没保住?”
“没有!”陶管事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那都是我亲手一件一件封进箱的啊!年底就指望着这一趟,回来大家过个肥年,这……天杀的贼子!”
姜慈先让人扶陶管事坐下,给他上了碗姜汤,待他平静下来,才问:“对方可留下什么线索?你把此事从头讲讲。”
陶管事抱着姜汤灌了一气,此刻已微微见汗,人缓和不少,他喘息半晌,抹着泪开口:“也怪小人大意,犯了大忌,在半道上就开箱跟人做生意。”
陶管事将事情叙述一遍,末了欲言又止,直到杨管家催促,他才吞吞吐吐开口:“那贼人临走时喊了声‘谢谢严家大奶奶相赠’,大奶奶,他们,是不是,是不是……”
“大约是冲着我来的。”姜慈接过话来,语气歉然,“严家或许是受了牵累。”
“是谁?”杨管家倒抽一口凉气,失声惊叫,“这不是打劫,这是寻仇!”
猜测成真,陶管事偷瞄着大奶奶敢怒不敢言。
一室俱静,唯余灯花哔剥作响。
隔了好一会儿,杨管家语声沉痛:“大奶奶,玉雕铺子是大郎生前布置的最后一道产业,这些年一直赔本赚吆喝,各大掌柜早有意见,本以为这趟能……遭劫之事一旦传扬出去,这铺子怕是开不下去了,我们得提前做打算。”
陶管事抬袖拭泪,微微哽咽:“好不容易看见希望,老天怎么就不开眼呢?”
夜雪悄然而至,白了黛瓦,凛冽的寒气漫天铺开,鼓得窗棂哐当作响。
天将明之时,姜慈收到了一封夜航船捎来的急信,来自昆山。她穿上披风推门而出,望着偷偷跟死鬼严方平告罪的杨管家叹了一口气。
寒风卷着雪末子呼啦吹来,推动着风灯旋转,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窈窕影子,让人眼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