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彪去大堂请汤知县,隔了会儿,他独自疾走回来,低声禀告:“严家大娘子跟严四郎起了冲突,把对方押来了县衙。不过严四郎是县学秀才,见官不跪,提学官没革除功名前,不能动刑。他一个不认,汤知县也不好办。”
“提学官?一省仅设一人,苏松道兼管学政的是兵备副使。”薛师彦瞥他一眼,“你直说汤知县想让我接手此事得了。”
薛彪没吱声,只是眼神乱飘。
薛师彦脸一沉:“说话!”
“您不是气严家大娘子坑过您,这会儿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拖一拖,想必也能让她吃个教训。”
“本官还不至于如此公私不分。”薛师彦眼神冷了下去,拂袖喝道,“去大堂!”
薛彪撇撇嘴,望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合着在太仓半夜气醒睡不着的不是您。”
一路上,薛彪已经将双方冲突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了,快到大堂时,薛师彦脚步一顿,倏地道:“你去把回春堂的孙医士提过来。还有,去取从回春堂抄出来的那些残篇。”
薛彪领命而去。
大堂上,姜慈与严四郎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三嫂,崔显芝一事是小弟好心办了坏事,我认错我道歉,可你们不让小弟进门,我只能托蔷薇送些小玩意哄一哄六郎。一笔写不出俩严字,我自然是希望兄弟二人和好如初的,怎么会害他?”
“你当真不知蜜饯里有陈皮?”姜慈寸步不让,逼问,“不知正哥儿不能吃橘子?”
“不知!他都多少年没犯过哮喘了,你不也不清楚么?我若知道,怎么可能送这个?谁买蜜饯还问里头掺了什么啊!”严四郎叫起了撞天屈,“再说,人人都知陈皮是止咳化痰的,哪有人吃了犯哮喘嘛!”
“你不知道,那扣下蔷薇作甚?”姜慈冷笑,“分明是要杀人灭口!”
严四郎面色狂变:“我与蔷薇……”
姜慈却不容他辩解,咬死了是“杀人灭口”。
薛师彦在外头听了会儿,隐隐对上了女子的思路——她不想将蔷薇扯进风月之事里。
“严四郎,本官倒有些事想问问你。”薛师彦踱步进了大堂,摆摆手示意汤知县免礼,他一拍惊堂木,问,“你既无心,为何不去点心、蜜饯铺子买蜜饯,而去医馆买?”
严四郎的狡辩戛然而止,他愣了下,强笑道:“既是送人,自然是不拘地方,哪里口味新鲜独特,去哪里买。”
薛师彦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慢慢问:“回春堂的蜜饯很有名?”
严四郎脸皮子抽了抽,眸中明显划过一抹紧张:“学生,记不得是哪家了,只是在路上听人说哪家好吃,就顺手买了。”
打蛇打七寸,姜慈放下心来,严四郎心神乱了,前后话出现了矛盾。
果然,薛师彦冷笑:“好一个顺手买,方才不是还说是为了道歉特意去买的?你这歉,道得不诚。”
严四郎脸都绿了。
回春堂的孙医士惴惴不安熬了一宿,再上堂时眼圈都是黑的。薛师彦示意衙役把作为证物的蜜饯捧过去,问:“这可是回春堂所出?”
孙医士诧异抬头:“回春堂不卖蜜饯。”待他看到实物后,瞳孔攸然变化,他颤声请求,“能否让小人尝一下?”
得到允准后,孙医士抖着手捏起一块蜜饯送进嘴里,咀嚼片刻后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这是应东家上月亲自腌制的一批蜜饯!”
严四郎豁然转头,他听说过官府查了一家医馆,却压根没想到此事会跟蓝岭、跟自己有关。秀才公心念电转,旋即醒悟过来:蓝岭从自己这里听说严方正不能吃橘子后,为了加强骗局的可信程度,特地从回春堂弄到批特制的陈皮蜜饯,而如今回春堂被查,自己则成了被萝卜带起的泥!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阴沟里翻了船。
薛师彦观察着他的反应,明白自己这一杆子打对了,果然落了枣。他语出惊人:“严四郎,蓝岭现在何处?”
严四郎仓皇低下头,掩住了遽然变幻的眼神。
怎么会,官府怎么会顺藤摸瓜查出那么多?!
姜慈惊疑不定,她不知蓝岭是谁,更不知此人与回春堂之间有何关系,却敏锐意识到自己挖浅了,薛师彦这一铲子下去,没准儿能把严四郎搞废。
严四郎不想回答,薛师彦却笑了,示意薛彪把东西呈上来:那是几张被火烧过的纸,有的还剩下一半,勉强能窥出部分内容,有的却仅留一个边角。
“这上头记载的全是骗局。”薛师彦好心解释,“其中有一桩名为‘激友讼奸以败家’,有印象了么?”
姜慈豁然转头,死死盯住了托盘上的残纸,眸中爆发出惊喜而锐利的光芒,整个人激动得微微颤抖,却强行压下了激烈情绪。她的反应实在太怪异了,引得薛师彦不由打量了她一番。
严四郎悄然攥住拳头,竭力稳住心神:“学生不知兵宪老爷的意思。”
“严四郎,你是个聪明人,让本官当众把遮掩一点点剥掉,不觉得难堪么?”薛师彦语带压迫,“你之前伙同崔显芝撺掇严方正状告姜氏,用的就是这桩骗局吧?谁给你出的主意。”
严四郎冷汗下来了。
“你不说,本官只好认为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也是雁雀堂的一员。”
严四郎呼吸一滞,心中最后一点侥幸散了个干净——官府居然连雁雀堂也给扒出来了。
姜慈收回心神,稍稍一捋,便猜到蓝岭大概就是跟严四郎在树林里见面的灰衣人。
她这边正发愁上哪儿寻人,兵宪老爷却已将对方的身份扒了出来,姜慈瞬间有种大热天喝了杯渴水的沁爽感。
“兵宪老爷,学生只是,只是……”严四郎脑子里塞了无数团乱麻,无论如何都编不出合理又完整的谎话。
严四郎是个狠人,他咬死不认,但小厮喜子却没撑住,一听惊堂木响就招了,原原本本交代了跟蓝岭的交易,主仆二人双双入狱,等待裁决。
姜慈心不在焉等候薛师彦审理完两桩案子,草草签字画押后,急忙一路小跑,直到二堂门口才追上人:“兵宪老爷,妾有桩不情之请!”
薛师彦回过头来,语气笃定:“因着那几张残页?”
“是,大老爷明察秋毫。”姜慈不意外对方能猜到,她恭谨央求,“民妇义父本为淮卫司千户,数年前因公身亡,这几张记载骗局的纸可能跟义父之死有关。”
薛师彦注视了她好一会儿,点了点头,招呼她进二堂观看残页。
姜慈得到允许翻了翻,发现除了刚见识过的“诈无常烧牒捕人”外,还有几张记着骗局的纸,但大多烧得面目全非,偶有些仅剩个名。
“这是万寿会的圣书,每个堂口得到的都有所不同。”薛师彦介绍了下万寿会的情况,解释,“这几张是在回春堂发现的,但那房间不是应春的房间,而是一间客房,齐虎说蓝岭有时候会过去住。”
姜慈浑身战栗,一字一顿确认:“每个堂口,都有?”
“是。”薛师彦微微颔首,“据说是赵绩从一伙骗子手里高价收来的。”
赵绩,骗子,圣书。
一根闪亮的线穿过脑海迷雾,王胜的话陡然跳了出来,“他过来的时候,小的有听见铃声!就是,就是那种做法事的时候,那种铜铃的声音。”
赵绩黄铜三清铃不离手。
原来如此。
赵绩从王胜手中收走了这本记载着各样骗局的书,而后拆分开来给了各个堂口的堂主,由他们依样画葫芦,布置骗局。
“还有其他东西么?”姜慈顾不得冒昧,追问,“他们老巢在哪里,会头是谁,互相怎么联系?”
薛师彦皱了皱眉,厉声警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不是你该管的!”
姜慈过热的脑袋迅速冷了下来,她低头认错:“是妾心急了,可是兵宪老爷,妾已经寻找杀父凶手很多年了,如今线索近在眼前,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你如何确定这就是你要找的线索?”
“遣词造句、行文风格是一致的。”
薛师彦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叹息一声,让薛彪端出了另一件物什——万寿会的银牌。他沉声嘱咐:“此为万寿会的信物,是堂主身份的象征,再往下还有铜牌。你以后看见戴这种牌子的,尽量躲着走,别跟他们硬碰硬。”
姜慈难以置信地盯着银牌,好半晌没敢去碰。她胸膛起伏半晌,狠狠闭上了眼,须臾再睁开时,又是一片清明:“是妾失态了。此事于妾而言事关重大,还请兵宪老爷稍待,妾需要请一人共同确认。”
“你果然认得。”薛师彦叹息一声,挥手示意她告退。
姜慈一出衙门,立即催车去了姜绮住处,拼力将宿醉的女侠拽了起来:“有义父的线索了!”
姜绮困得眼皮直打架:“还是记载骗局的书?”
“不只,还有银牌。”姜慈比她比划了下,“巴掌大,印着莲花,义父经常把玩的那块。”
姜绮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困意登时飞去了九霄云外:“在哪儿见的?自老头子坠崖身亡,这玩意就失踪了,连他尸身上都没找到!”
“薛兵宪那里,说是万寿会的信物。赵相师就是万寿会的,他家专门骗人。”
姜绮原地转了两圈,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难不成老头子也是万寿会的?不可能啊!他是官!谁脑子有病,放着好好的正五品千户不干,去当骗子啊!”
“或许,是义父从万寿会查抄的呢?比如某些案子的线索?”姜慈猜测,“但这种证据应当入官啊!总不能是他看着好看才留着吧?”
“不不不,以老头子那看牌子跟看儿子一样的眼神,绝不可能是因着好看!”姜绮断然否定,“他都不让我碰!你看我家祖传的枪,我都能耍着玩。”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到底没商量出个结论来。
姜绮双手使劲搓了搓脸:“我想亲眼确认下那块牌子。”
姜慈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虽然姜绮日常一口一个老头子,对姜展天要多嫌弃有多嫌弃,其实内心对亲爹还是感情很深的。
姜慈叹了口气,提醒她:“你可想好,若是私留物证还好,可若是义父跟万寿会真有什么瓜葛,那就讲不清了。”
姜绮是个说干什么就一声的性子,她一拍桌子:“那是他活该!我只负责找出害他的凶手,至于他做了什么,是好人还是坏人,跟我无关。”
姜绮一锤定音,姐妹俩再次登门求见薛师彦。
姜慈从前只是瞥到过银牌几眼,觉得眼熟,并未细看过,姜绮对此却很熟悉,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而轻咦一声:“不对啊!老头……咳!咱爹那块把带字的那面给磨平了,所以也不知写了啥。但这朵莲花,咱爹那块做得很糙,就几条线,不是这种类似莲台的样式。”
姜慈轻轻松了口气,看来姜展天并不是万寿会的人。
薛师彦端着茶杯喝茶,耐心十足地等二人交流完毕。
姜慈得到长姐的允许,站出来施礼,详细讲述事情经过:“兵宪老爷,当年义父姜展天在追查一桩骗局时,坠落山崖,因公而亡。官府事后虽极力搜寻,两名嫌犯却只抓到一人。这些年来,我们姐妹一直在找另一人,以慰义父在天之灵。
“我们在嫌犯暂居地找到了几页纸,上面记载着几桩骗局。落网那人说是同伴的宝贝,那应该是一本册子里的一部分,他们所布的局就是依书中指导。我二人以此为线索,去过江南很多地方,但每每到了地方,总是差了点运气,至今也不过是搜集了几页,更不知此书究竟来自哪里。”
“也就是说,你怀疑那两个嫌犯来自万寿会?”薛师彦皱了皱眉,实话实说,“有些牵强。这书中骗局,万寿会能用,别人亦能用。更何况此书分散成多份,手中有残页者未必是万寿会之人。”
“但跟万寿会脱离不了关系,不是么?”姜慈轻声道,“况且还有相似的莲花银牌。”
薛师彦肃然问:“你打算怎么做?”
女子抬起螓首,面罩寒霜:“灭掉它,毁掉所谓的圣书。”
几日后,严家一间辟作密室的空房间里,姜慈给养父姜展天上了香,嘴里轻声念叨:“您曾教导女儿要慈悲为怀,可女儿总是做不到。此次是恶人先欺上门来,女儿所有手段仅为反击,不算报复,望您莫要深究。”
姜绮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心说有意思么,我爹就算活着也做不了你的主,就好似他当面数落你,你能听一样,咋这么糊弄死人呢!
姜慈不理她,兀自走到一旁将绢布呼啦扯开,钉在了平整墙面上。
她执笔书写,顶端是“万寿会”,往下是“雁雀堂”“金堂”“皮堂”“彩堂”。
雁雀堂名下钉了张纸,赫然写着“激友讼奸以败家”;皮堂名下钉的则是“诈无常烧牒捕人”。
昏暗室内,烛光跳跃,映得女子半明半暗,带着亦正亦邪的味道。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