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整条街道都让红灯笼照得旖旎暧昧。牛力人高马大,出手阔绰,引得附近的私窠子频频上前勾搭,可此人虽流落江湖,到底曾经富过,委实对简单粗暴的妖精打架提不起兴致。
相比皮肉交易,他更喜欢带点博弈性质的游戏,最好能刺激得人血脉偾张。但他有原则,玩归玩,乐归乐,坚决不来钱,且见好就收。这是他答应过蓝岭的,也是蓝岭同意他加入雁雀堂的条件之一。
他一直都清楚自己脑子比不过郭开林,为数不多的长处便是出身不错,见多识广,能本色出演富商大贾,不至于让骗局里出现东宫娘娘烙大饼的破绽。
所谓能者多劳,既然郭开林聪明谨慎,留这小子看守箱子定然不会出问题,最多回去道个歉,请顿酒。更重要的是,他真心受不了郭开林的吹毛求疵,不让喝酒就算了,怕盐多口渴,灌水撒尿,对方要的菜是一道比一道淡。牛力委实觉得郭开林紧张过度了,十分担心两人再待在一个屋檐下会吵起来,干脆他为大局担个骂名,暂时躲出来得了!
牛力在这种热闹地方简直如鱼得水,只一会儿功夫,他已经摸清了各处青楼的特色和价位,并挑好了愿意接客的妓子——一个不红但很会玩的姑娘,名叫芳菲。
给钱的是大爷,芳菲这一晚上使出浑身解数,带着牛力玩了投壶、双陆、升官图、叶子戏等,竟是每一个时辰内容都不重样,往往牛力还没来得及厌倦,就换了下一个玩法,直让他目不暇接,玩得身心痛快。
唯一的遗憾是,牛力坚若磐石,不肯来钱,只肯罚酒,这让芳菲颇为扼腕。
牛力一直待到天亮才离去,临走给芳菲塞了只镯子,许诺:“某今晚还来,若有客人,你便推了。”
芳菲喜滋滋地戴上镯子,自然满口答应。
晚间,牛力果然如约而至。
他进门先喝了一坛好酒,解了馋才满眼期待地望向芳菲:“你这儿还有什么好玩的?”
“还能有什么好玩的!”早上还兴奋期待的芳菲此刻却怏怏不乐,食指点着他脑门娇嗔,“你个冤家又不爱来钱,小气得紧!”
牛力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支银簪插在芳菲发间,好声好气地哄道:“我这人手气不行,一玩就得输个倾家荡产,连家里的婆娘都跑了。我答应过她的,以后再不……”
“手气再差,还能有那黄公子差?”芳菲对这浪子回头的说法不以为然,“你不晓得,他十赌九输,光在我这儿就输了纹银两千两了。”
“多少?”牛力吃了一惊。
“两千!”芳菲满脸炫耀,“反正我是没钱了就带他赌,总能得些实惠。”说着,自觉失言,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郎君莫要见怪,奴家倒不是故意坑他,实在是黄公子心疼奴家,变着花儿的贴补我呢!”
牛力心里有些不舒服,说不清是对芳菲煽动他赌钱不悦,还是对黄公子的手头阔绰吃味。
接下来的游戏,尽管芳菲依旧热情,牛力缺总有些心不在焉,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那句“两千两”。
月上中天,丫鬟忽而进来小声禀报了什么,芳菲登时大喜,一把扔下棋子起身:“快快去叫梅姐姐,她前几天还念叨相中了一只镯子,可惜手头紧。今晚陪黄公子赌几把,还用得着愁嘛!”
本来倦色上脸的妓子转瞬精神奕奕,竟是要直接进里间描眉补妆,直到瞧见牛力才尴尬地停了脚步。
牛力心头憋着一口气,冷笑:“妓子无情,果真不假。”
芳菲一听这语气不对,慌忙堆起笑脸,拉住他赔不是:“不去了不去了!奴家就是给小姐妹牵条发财的线,我还是要陪着郎君的!”
“可不敢耽搁姑娘发财。”牛力没好气地推开棋盘,起身要往外走,“天下妓子万万千,老子找别人去!”
“别别别!”芳菲一把拽住他,想了想,咬牙道,“是奴家的不是,没料到新欢旧爱撞到了一起。这样,若是郎君没忌讳,不妨与黄公子凑一桌玩玩,就当奴家给您赔罪!”
“芳菲你什么意思?!”牛力勃然大怒,“你要我与其他恩客……”
“郎君何必说话那般难听?”芳菲拧他一把,压低了声音透底,“听说他这次差人抬了口箱子来,你想那得多少钱?不赚白不赚,死心眼!你当什么人都能靠近黄公子?人家眼光高着呢!我得舍了这张脸才能带你一起玩。要不是你这人实在对姑奶奶胃口,我才不干呢!”
牛力倏地冷静下来,芳菲爱财,能让她这么激动,拼着得罪自己也得哄好的恩客必不简单。
“今晚我带你发财,咱们这节就算掀过去了,好不好?”
牛力有些心动。
芳菲叹气:“郎君啊,黄公子手气真的很差,你若不信,看我跟他来一圈就晓得了。”
牛力还是犹豫不决。
说话间,等不及的黄公子已然闯了进来,边走边大笑:“芳菲这里是来了新客么?叫出来一起玩玩嘛,人多热闹!”
此时牛力再想走,却来不及了。
灯光照出身形,那是个风流倜傥、衣着华贵的年轻人,举手投足间带着洒脱。
黄公子潇洒一挥手,两名紧随而来的仆役立即放下沉重的箱子,“哐当”打开箱盖,露出了满满当当的银子。
他豪迈地拍拍银子:“老爷子出门去了,我刚得了银库钥匙,总算能放心耍了!”
你爹怎么没抽死你!
牛力腹诽一句,眼睛却黏在银箱上拔不出来。
这么多钱,他得跟着蓝岭干多久才能赚出来?倘若这次能哄高兴了黄公子,把他发展为长期捞钱的线,再以他为敲门砖接触他的亲朋,那前景可太美好了。
可黄公子是来赌钱的,他牛力真的要上桌吗?
半个时辰后,本来摇摆不定的牛力跟黄公子耗上了。
他初时不想参与的,只是想着哄哄公子哥儿,但黄公子跟芳菲赌了几把,嘀嘀咕咕一番后,嬉笑着开起了玩笑:“原来兄台惧内啊!要我说,大丈夫戒赌的确可喜可贺,但你这事儿传出去却全是妇道人家的功劳,别人啊,得说嫂夫人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啧,难听死了!”
牛力当时就给激得面红耳赤,血往上涌。
黄公子抬头笑了笑,真诚建议:“要不你来赌两把,小赌怡情,然后告诉熟人赌钱也就那样,没意思极了,至此戒赌。这样么,就是你自己不想赌,而不是妇人当了你的家,做了你的主。更何况……”他嗤笑一声,“还是个无情无义的二嫁妇!”
牛力既羞且气,同时还有点打开新世界大门的感觉,他越想越有道理,不知怎么的就上了桌。
最初他还警醒着,记得黄公子是猎物,他是猎人,对方不管说什么,他都不能被牵着鼻子走,然而黄公子手气实在太差,未及四更天,竟已输了上百两。牛力担忧黄公子输多了败坏兴致,试探着给他放水,却不想黄公子竟是个犟种,当即发怒掀桌:“姓牛的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某是不是?某缺这点银子么?拿出真本事来,不然给我滚!”
芳菲吓得连忙起身相劝:“公子莫气,他新来的,不懂。”说着,转头埋怨牛力,“你别耍滑头,公子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有什么真本事都拿出来。”
牛力看在银子的份上忍气吞声,同时彻底放下了心——这猎物上钩了。
赌瘾一起,双方便收不住劲儿,黄公子越输眼睛越亮,牛力的胃口也逐渐撑大了,一百两、二百两、三百两……快天明的时候,黄公子猛地把剩下半箱银子全压上了,面现癫狂之色:“来来来,一把定输赢!”
牛力陡然瞪大了眼睛,这一箱银子约莫千两,莫非今晚能全归他?!
不行不行,牛力心知须适可而止,不能这么干,万一黄公子醒过神来后悔怎么办?那就没以后了,得细水长流才行。
牛力搜肠刮肚想着蓝岭此时该怎么处理,斟酌着开口:“公子,不是牛某扫兴,您这来的太大了,某家底薄,受不起啊!咱缓一缓,歇一歇好不好?”
黄公子正是兴头上,死活不依,拍着桌子怒道:“来来来,某连银箱都抬来了,就没打算抬回去!”
牛力心说,我怕你一下子输上千两,被你爹打断腿禁足。
芳菲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她偷偷拧了牛力腰侧一把,用气声警告:“别扫兴,赢了分我两成,不,三成!”
牛力兴奋又恐慌,不由小声问:“你们平时也玩那么大?”
“想得美!”芳菲臭着脸哼唧,“平常顶天能赢个百两,他头一次这般大方,等他家老爷子回来,哪还有这样的好机会!”女子狠狠碾他的脚,气得都快哭了,“你这粗人怎么就那么好的运气,要不是为了让你高兴,我,我……”
牛力一听这话,登时舍不得放大鱼走了,赶忙许诺:“你放心,我再赢了钱分一半给你,回头给你打副头面,必要你在小姐妹那里风风光光的!”
黄公子压上了剩余半箱银子,牛力压上了今晚赢来的所有钱,两个赌徒在蒙蒙亮的天色中狂呼乱叫,将骰子掷得哗啦响,引得丫鬟小厮都过来喝彩,气氛瞬间顶了上去,直让人欲罢不能。
牛力左袖卷过手肘,右袖却保持原样,芳菲好心想要帮他卷起却被他一把推开,搞得女子闷闷不乐。
升官图上,两人从“白丁”出发,随着骰子的滚动,依次升童生、案首、监生、秀才、廪生,遍历各大衙门,直至最后靠近太傅、太师、太保。
德、才、功、赃四个字在骰子上反复呈现,房间里大笑与诅咒的声音此起彼伏,热闹得让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