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醉香楼背面的巷子里,慢慢显出了蓝岭疲惫而如释重负的身影。
跑了一两天,总算联系上了能吃下整箱玉雕的金主,接下来只消把箱子抬过去,交给擅长鉴定玉雕的师傅估价,这波买卖就稳了。
想想那箱玉雕的份量,蓝岭眸中闪烁着炽热之色,对着灰蒙蒙的天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浊气。
他没有注意的是,附近二层小楼里探出了一颗脑袋,朝楼下丢了颗石子。
下一瞬,一个浑身酒气的泼皮无赖蓦地从岔路口冒了出来,晃荡着跟蓝岭迎面撞在了一起,手里的酒水“哗啦”倾洒大半,巷子里立时响起了震天响的狼嚎:“眼瞎了,看不见大爷过来?!”
蓝岭冷眼瞧着他,对方的把戏实在太粗陋了,他很清楚是泼皮自己撞上来的,但他更清楚对方无非是想讹钱。他此时有要事办,不好耽搁,不得不假装恭谨道:“抱歉抱歉,小弟眼神不太好,冲撞了兄台,还请……”
“呸!”泼皮气得跳脚,“老子刚打的酒,刚换的衣裳,你赔!”
蓝岭望着对方湿淋淋的前襟,问道:“好,我赔,您看赔多少合适?”
泼皮以为蓝岭好欺负,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起来,大声嚷嚷:“我这可是上好的棉布,一匹要三钱银子,找的裁缝也是名家,名家!你赔得起么?”
泼皮骄傲地挺起胸膛,展示着微带黄色的衣料,面对这赤裸裸的指鹿为马,蓝岭不怒反笑“你这分明是紫花布,一匹顶天三四分银子,十倍啊,漫天要价也不是这么个要法!”
紫花布既不是紫色,也没有花,它虽也是棉布,却不漂不染,价廉耐用,跟上好棉布不可同日而语。蓝岭愿意为了要事退一步,却不想被人当成傻子耍。
而且他隐隐觉得,泼皮这狮子大开口的架势似乎是奔着谈崩来的——这搁谁谁不翻脸啊!
可是他图什么呢?
“紫花布,什么紫花布,那种便宜货色配得上大爷么?”泼皮嘴硬得像石头,他一把扯住蓝岭,“不赔是吧?走走走,咱去见官!”
“见官?”蓝岭脑子飞转,心里的疑惑得到了确认,对方不是随便撞人讹诈,而是刻意蹲守自己。
他慢慢环视四周,这巷子逼仄偏僻,一侧是吵吵嚷嚷的秦楼楚馆后院,一侧是低矮脏乱的民居,有钱人几乎不会从这里走,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设伏点,泼皮为何选这里闹事呢?
他抬起头来,将目光定在头顶微微摇晃的二楼窗扇上,心中陡然打了个突:有人在跟踪自己!很可能发现了自己手头有宝贝。
蓝岭常走江湖,也是个随机应变的,他眼神骤然一利,猛地推开泼皮,撒腿就往外跑。然而泼皮显然也是有备而来,探手一把扣住他,嘿笑道:“想走?嗷——”
笑声戛然而止,惨叫声冲破天际,却是蓝岭一把石灰粉撒了出去。
“我赢啦!”
醉香楼里,随着“哗啦”一声响,黄公子豪迈地推开银堆,站在椅子上高呼:“痛快!此局痛快!芳菲,你真是给我找了个妙人!”
芳菲娇声恭维几句,面上的笑几乎撑不住了,私下里看牛力的时候眼里都泛着泪花。
牛力呆呆望着桌子上的升官图,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就能赢了。
若是他输个几十两还好,反正都是白得的,怕就怕尝到了手握几百两的滋味再输出去,直让人心如刀割——那都是从他手里溜走的钱啊!
黄公子尽了兴,总算愿意收手,两名仆役连忙收拾好银箱,唯恐自家公子变卦再赌。主仆三人兴高采烈往外走,牛力的不甘却如地下泉水用力往上蹿,令他压都压不住。
就在黄公子出门的一刹那,牛力突然上前拦住他,嘶声要求:“再来一把!”
“你作甚!”芳菲吓得去扯他,“输就输了……”
“再来一把。”牛力执拗地瞪着黄公子,“最后一把。”
黄公子漫不经心瞥他一眼,点出一个残酷现实:“你没有跟我旗鼓相当的赌资了。”
牛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咬了咬牙:“我有,拿东西抵。”
牛力知道蓝岭不光带来了那箱玉雕,还有这两年从苏州富户那里骗来的各色财物,他不多动,只要拿一点,一点点,就说丢了,被偷了,蓝岭记错了,总能糊弄过去的。
黄公子定定盯了他一会,撩袍坐下,慢悠悠笑道:“好啊!我等你去取。只要你取来的东西入了我的眼,我就和你赌。”
牛力转身往外跑去,趁着清晨人少,一路疾驰回了小院,捞过铁锹就开始挖树下的土。
“你作甚?!”郭开林闻声赶出来,使劲推他,“这是堂主的私藏!”
“不,这是堂里的东西,是大家的。”牛力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道,“我是为了堂里。我找到了一只肥羊,需要用财物诱他上钩。”
“你?肥羊?”郭开林生生气笑了,“牛力,你才学多久啊!堂主晓得你这么干么?”
“他会同意的。”牛力拨拉开他,继续挖,“这人是官宦子弟,出手就是上千两。我陪他玩了一夜,差不多把他哄住了。只要再加把劲,咱们就拿下他了。”
牛力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他不知道自己现下的神态狰狞而又亢奋,像是饿了几天初尝肉味的野兽,瘆人极了。
“玩?”郭开林心生不妙,一把扯住他前襟,“你玩什么?是不是去赌了?是不是?!”
牛力闷不吭声,铁锹“当啷”一声响,触碰到了硬物。
“我不会让你碰堂主的私藏的。”郭开林死死瞪着他,“牛力,你说过戒赌了,你忘了嫂子为何离开你么?”
“别跟我提她!”牛力勃然大怒,“一个二嫁妇,她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指点点?我给了她那么多年好日子过,没亏待她,是她无情无义。”
“牛力你在说什么!”郭开林难以置信,“要不是嫂子当年劝你……”
牛力捞出土里的铁匣子,想了想,忽然薅着郭开林进了厢房,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捆在了装玉雕的箱子旁边,轻声道:“兄弟,委屈你一会儿。最迟中午,我就能回来。一千两,咱们得挣多少年了。这公子好赌,咱们能一直从他那里捞钱,不骗你。”
“牛力,你别……呜呜!”郭开林嘴里塞着布,望着牛力没入朝阳的身影,不由从胸腔里爆发出一声闷吼,气得都快厥过去了。
杨管家跟随姜慈来昆山的路上,既没得到解释,也没得到安抚,整个人又气又急,对姜慈难免有些埋怨。直到昨晚,他才知晓原来抢走货物的竟是雁雀堂。
一腔怒火登时泄了。
老人家不是不讲理的人,他很清楚姜慈惹上雁雀堂是因着严家,根子里还是严四郎算计他家小官人之事,委实怨不着姜慈。然而事情搞清楚了,货物却没个下落,这让杨管家更加自责。
然而姜慈许诺,最迟天亮便会有结果,只是杨管家要按吩咐行事,不可早也不可晚。
老人家自然无有不应,事情都糟到此种地步了,哪怕前边是断崖他也得硬着头皮往下跳。
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了一宿,杨管家一俟接到姜慈的吩咐,就候在了县衙外,耐心等到身着官袍之人走出衙门,他立即扯乱衣裳,做出一副焦急万分的模样,边嚎哭边撞了过去,老人家看都不看来人是谁,直接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求青天老爷捉拿抢走寒家货物的强盗,为严家作主,还阖县安宁——”
对方许久无声,就在杨管家忐忑不安的时候,上方倏而响起一声清泠泠的疑问:“强盗?对方有多少人,可曾带了凶器?”
杨管家结结巴巴地回答:“人,有五六七八个吧,没,没有凶器。”
“五六七八个?”官员重复了下,沉声命令:“抬起头来。”
这声音有些熟。
杨管事惶惑不安地抬头,蓦地瞪大了眼。
薛师彦垂目望着他,轻笑一声:“还真是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