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力下场赌博时,也不是全然昏了头,戒赌之后他常在心里复盘,清楚赌博惯用的手段便是让人先赢后输,他一直告诉自己见好就好,无奈黄公子年纪轻轻一副上头的架势,实在很难让人提起小心。
他先是把今晚赢来的银子全输了,这也就罢了,左右没本钱;然而奇迹没有眷顾他,很快蓝岭的私藏也让他输光了,那些金银首饰全进了黄公子的怀抱。
这个自信满满的男人终于醒悟:“你耍我!”
“瞎说什么!”芳菲抢先不乐意,“黄公子分明是鸿运当头!早上大家伙可都劝你了,是你自己入了迷障,死活不依。”
牛力呼哧带喘,嘴巴张张合合,脑子里空白一片。
黄公子不是猎物,他才是。
他该怎么跟蓝岭交代呢?这可是雁雀堂在苏州布局许久才攒下的家当。
蓝岭会弄死他的,一定会的!
恐惧像深水里的水草,顺着小腿肚缠绕攀援,直达胸口,箍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死死攥着拳头,根本压不住心中戾气,非常想翻脸抢回东西。
就在这时,黄公子似魔鬼低语,又似发出天籁之音:“其实你还有一次机会。”
牛力神情恍惚,本能地询问:“什么机会?”
“你右臂上有枚刺字,咱们以此为赌注,赌这箱金银珠宝。”
“你怎地知……”牛力猛地扣住了右小臂,赤红着眼一字一顿,“怎么赌?”
“你赢,带着珠宝走人;你输……”黄公子抬起头来,邪气凛然,“就把那枚刺字给起掉。”
牛力死死盯着他,思考着自己翻盘的可能性,良久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
赌局再开,这次没了凑热闹喝彩的小厮丫鬟,屋里气氛沉闷凝肃了许多。
太阳升高了,醉香楼的赌局接近尾声,黄公子与牛力在升官图上均已逼近三公,芳菲双手绞在一起,屏住了呼吸。
骰子滴溜溜转着,忽然,黄公子的棋子动了,抢先占据了太师位!
“黄公子赢了!”芳菲长舒一口气,当即顾不得掩饰,竟是喜形于色。
牛力没心情收拾她,男人垂死挣扎:“你还没有赢,你得掷出‘德’,在太师位上荣归才算圆满。”
黄公子轻笑一声:“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随手一掷,骰子随心意而动,竟真的出了“德”字!
事已至此,牛力本来亢奋得发红的脸色骤然灰败下去,往常给别人设局的人反而掉入了别人的圈套。他闭了闭眼睛,猛然抄起削果子的小刀,二话不说挽起右臂袖子,咬牙刷地削去了一片肉!
滚滚鲜血,淹没了“盗窃”二字。
牛力捂着胳膊起身,他阴鸷地盯着黄公子,冷笑道:“黄公子,后会有期。”
“好说,好说!”黄公子依旧笑得风流倜傥,“兄台若是不尽兴,随时可以找黄某。”
牛力阴冷地瞪了芳菲一眼,踉踉跄跄着走了。
“郎君!”芳菲让他瞪得心惊肉跳,一俟送走人,立即扑到黄公子身边问,“他会不会回来报复奴家?”
“他没机会了。”黄公子起身伸了个懒腰,“官府会料理他的。不过,为防万一……”他转身望向芳菲,笑道,“你这些年攒了不少钱吧?若是信得过某,不妨暂交给我,我帮你赎身。”
芳菲惊疑不定,哪敢信他。
黄公子大笑着离去,留下话来:“若是想好了,可在醉香楼的外墙上画一只知了,过时不候。”
热闹渐渐散去,芳菲直不楞登望着他的背影,好半晌“噗嗤”一笑:“冤家!”
而黄公子走出醉香楼,绕了几圈后,在僻静处去掉脸上的伪装,露出了真容——赫然是姜绮。她藏在玉雕箱子里,被雁雀堂的人从吴县城外抬到了昆山,蛰伏了一路后终于找到机会,翻箱而出,一路追随牛力到了秦楼楚馆。
“瞧不起女人,觉得女人怎么都该忍着你,跟着你是吧?”姜绮擦干净脸,嗤笑着自语,“姑奶奶整不死你!”
漏刻里的水逆流,推动着时间一路回转。
那夜知道了雁雀堂在昆山的窝点和蓝岭几人的动向,姜绮找到去吴县的夜航船,托艄公给妹妹捎了一封急信,将雁雀堂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下。
从昆山到吴县,水路不过几十里,姜慈接到信后立马出发,于翌日中午跟姐姐接上了头。
“他们在这里赁的院子,箱子放在厢房,留了两个伙计看着,堂主出去寻能给玉雕估价的人了。”姜绮问客店要了笔墨纸砚,徒手绘了张地图,“这堂主,十有八九就是咱们要找的蓝岭。”
姜慈挑了挑眉:“真是雁雀堂?”
“除了他家,也没人这么恨你了吧?”姜绮耸了耸肩,“你坑人虽多,可骗子要恨也得恨金蝉,直接把矛头指向严家大奶奶的,不是雁雀堂还能有谁?”
“你倒是提醒我了。”姜慈若有所思,“待此事了结,得让梁荣放出风去,就说严家是请了金蝉坐镇,一切由金蝉负责。”
“想把严家摘出去?”姜绮笑道,“你对严方平那小崽子倒是上心。”
“咱们的仇怨,何必牵扯他人。”姜慈理了理衣袖,语气淡然,“严家与雁雀堂的矛盾,起于严四郎,终于严四郎,这就够了。剩下的,是姜家与雁雀堂的血仇。”
姜绮无所谓,她扯过地图接着解说:“郭开林很机敏,跟牛力轮流守着箱子,但他年纪轻,压不住牛力。”
“哦?两人不和?”
“也不是不和。”姜绮想了想,说得具体了些,“牛力这人吧,爱玩,自从来了昆山,除了睡觉还没闲着,倒是只喝酒,不来钱。然后就是他曾因盗窃被判过刑。”
“盗窃?”
“对,盗的县仓库门钥匙,估计是把主意打到仓库上了,胆子还挺大。”
姜慈听完姐姐对牛力的描述,心里基本勾勒出了此人的形象:前半辈子家境优渥,没吃过苦,眼高手低、胆肥、容易冲动,不是个能听人劝的。
“他,原先是军人么?”她低声交代姜绮,“你去试试,他是为何不赌钱。是没那习惯,还是戒过赌。倘若是后者……”女子笑了,“他能戒,我就能破。”
姜绮觉得难:“他都输得倾家荡产了,应当吃够教训了吧?昨夜他真没来钱。”
“雁雀堂残余的圣书里,有两条计策,虽焦黑不完全,但我大致能推出走向。这两条计策,一条唤作‘危言激人引再赌’,另一条唤作‘装公子套妓脱赌’。前者讲的是一富家子弟好赌,在忠仆劝说下收手,结果一赌棍用身份地位的差距挑唆,说大家都笑他受下贱人主使,是为无能,不若自己小赌一番,然后收手,如此方为大丈夫。
“牛力这种人一般瞧不起比他地位能力低的人,不管是女子还是下人。你可以跟那妓子聊聊,摸摸牛力的底细。”
姜绮惊得寒毛直竖。
“至于‘装公子套妓脱赌’,你伪装成有钱公子,跟那妓子虚与委蛇一番,想法子把她哄到咱们这边来,两个对付一个,不信姓牛的不上钩!”
姜绮擦了把汗:“你这是要玩死他啊!”
“这才哪到哪啊!”姜慈不以为意,“据我所知,盗仓库门锁钥,除了杖一百外,还须在右小臂上刺字,军人军官一般免刺。他不是当兵的,肯定有刺字,你到时候激他把这玩意给起了。”
“这又是为何?”
“因为,”姜慈挑了挑眉,笑得意味深长,“依《大明律》,若有起除原刺字样者,杖六十,补刺。只是输钱如何能抵他的罪,数罪并罚才有意思。”
姜绮换了男装从客店出来,立即揣着财物去了醉香楼。
牛力玩了大半宿,天亮才回住处休息。芳菲则一觉睡到半下午,这会儿刚起来梳妆。
“你说昨天那位客人啊——”芳菲拨拉着匣子里的项链,懒洋洋地道,“他说他以前也是大富之家的子嗣,后来赌博败光了祖业,才落得个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下场。所以啊,他不敢再赌了。”
“那他戒赌,是有人相劝,还是自己醒悟的?”
“都有吧?”芳菲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当年他摊上事——至于什么事他没说,他娘子铁了心跟他和离,临走前痛斥他一顿,骂他不孝不义,枉为人子,然后他就痛定思痛,戒了呗!”
姜绮想了想,接着问:“那他跟他娘子关系如何?”
“都和离了,你说呢?”芳菲有些不耐烦了,“我说这位郎君啊,你这打听来打听去,到底是何居心啊?你这串项链虽好,可奴家老老实实陪客,却也不缺钱的!”
姜绮笑了笑,看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吓唬她:“你昨天陪了一夜,就没发现他是个逃犯?”
“你,你说什么?”芳菲立时骇得花容失色,她左右瞅瞅,慌忙问,“他犯了什么事儿?”
“盗窃县仓库!”姜绮半真半假地唬她,“你没留意他胳膊上有刺字?”
芳菲猛然记起昨夜牛力玩得尽兴,确实曾撸起袖子,其右小臂上隐约有青黑色的印记,但当时天黑灯暗,她并没有细看,这会儿竟是越想越心慌。
“你跟你讲啊,他来你们昆山之前,在吴县待过,把一个妓子骗得哟,啧啧,数年积蓄全没了!什么金银珠宝、字画首饰,全都落他口袋里了!那妓子一口气出不来,差点悬梁自尽!”
“啊?连妓子都骗?还是人吗!”芳菲又惊又怒,“那,那他送我镯子……”
“你这镯子指不定打哪儿来的呢!”姜绮看她上钩,反倒安慰她,“他说的摊上事,我估摸着就是盗窃县仓库被判刑了。你说他都沦落到铤而走险的地步了,哪来的银子逛青楼?不过没关系,他这不是还没开始骗你嘛,或许真对你有意思,玩玩就走呢?就是吧,可能官府那边,你不太好交代。”
芳菲眸光变幻,心说这家伙真落了网,这镯子八成得按赃物处理,搞不好自己还得留个窝藏逃犯的罪名。她咬了咬唇,重新为姜绮斟了茶,软了声音央求:“郎君说这些,应当不是为了恐吓奴家吧?不知您究竟为何而来?奴家能帮您什么呢?”
这姑娘真上道!
姜绮笑了笑,慨然道:“我跟那妓子认识,委实看不过眼,过来替她出口气。”
芳菲快攒够赎身的钱了,素来把银子看得比命重,一听牛力是奔着钱来的,直恨得咬牙切齿,又听姜绮是为同行姐妹打抱不平,顿生好感,当即拍胸脯保证:“呸,什么腌臜东西!郎君莫愁,奴家拖住他,你尽管报官便是。我跟那姑娘虽不认识,可姐妹都是苦命人,自己人得帮自己人!”
芳菲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她正愁着万一老鸨不肯放她走该如何办,若是能靠此事跟官府挂上关系,倒是因祸得福了。
姜绮抚掌大笑,连连称赞芳菲有侠义之心。
铜漏咯吱作响,时间回正。
阳光朗照人间,学子忙着读书上课,酒肆忙着招揽客人,码头渡口船只如梭,一切都充满了烟火气。
好不容易从泼皮同伙围追堵截里脱身的蓝岭穿过人群,进了巷子,气喘吁吁地推开半掩的院门,而后就是一愣,
等等,这两个混账玩意不插门?
厢房传来“嗯嗯呜呜”的声音,蓝岭放轻脚步走过去,恰看到被五花大绑的郭开林正满地打滚挣扎。
“唔?”郭开林甫一望见堂主,双眼陡然迸射出亮光,激动得都快哭了。
“林子?”蓝岭连忙扯掉塞嘴的布,蹲下帮他松绑,“怎么回事?牛力呢?”
“他去赌了!”郭开林喘了口气,破口大骂,“什么烂人,一跑一晚,大清早又回来把堂主你埋在树下的私藏给挖走了,我想拦,结果就让他绑成了这样!”
蓝岭心一抖,刷然望向院中树下,果然多出了一个大坑!
天杀的牛力!
郭开林扶着箱子起身,却不知按到了什么,“嘭”的一声响,箱侧倏而弹开了。
这下不光郭开林愣了,连蓝岭都愣了。隔了好一会儿,小伙子试探着打开侧盖,朝里瞧了瞧,喃喃:“原来有两层啊,下层是空的。这是做什么?”
蓝岭心脏砰砰直跳,猛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他激动地拉起郭开林:“来,咱俩抬下箱子!”
“这箱子很沉的,堂主你能行么?别闪了腰。”郭开林一边勾箱子拉环,一边劝,然后下一瞬,他轻咦一声,“怎么那么轻?”
箱子竟少了差不多一半的重量!
“你们是不是离开过箱子?”
话音落下,蓝岭觉得自己多余问这一句。牛力离开一整晚,郭开林总要如厕、喝水、休憩的,这实在太容易出岔子了。
蓝岭放下箱子,心念急转,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想到了一桩计谋——“诈脱货物劫当铺”。
此计讲的是一客人借口变卖货物,将同伙藏入箱中,趁夜抬入当铺,而后关门打劫。
昆山不能再待了!
严家的人早就防着他了!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猜测,门外突然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有人高喊:“围起来,一个都不许放走!全部捉回衙门!”
竟然还报官了!
尽管情势危急,蓝岭还是笑出了声,笑得郭开林慌乱不已,怀疑堂主已经给气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