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岭大概属九命猫的,昆山县衙包围小院,他都能换上提前备好的衙役衣裳,伪装成擒拿郭开林的捕快,带着人双双脱险。
反而是失魂落魄的牛力,一头撞进包围圈,成了众捕快交差的成果。
“嫌犯地点赃物俱全,就带回来一个?”薛师彦在县衙大堂大马金刀坐下,上下打量着半边身子染血的牛力,扬了扬下巴,“怎么回事?”
昆山周知县连忙将事情简单叙述一遍,末了,脸色有些古怪:“牛力说要告醉香楼的芳菲与黄公子合伙诓骗财物。”
“哦?”薛师彦拉长了音,“如何诓骗的?”
牛力以为是问自己,立即回答:“他们故意激小人赌博……”
“你赌了?”
牛力一时语滞。
“依《大明律》,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摊场钱物入官。”看牛力脸色骤然灰败,薛师彦继续背诵,“依弘治《问刑条例》,凡赌博人犯,若诓骗窃盗人财,及开张赌坊者,定为第一等;若平昔不系撒泼凶徒,止是与人赌博,但有银两衣服者,定为第二等,俱问罪枷号一个月。牛力,算下来,你与他们应受的惩罚是一样的,你,还要告么?”
牛力呼吸一时停住,冲到颅脑的热血冷却下来,他迟疑着开口:“告……”
薛师彦点点头,对周知县做了个“请”的手势。
上官在旁边坐着,周知县简直坐立难安。他先吩咐衙役去带芳菲和黄公子,而后脸一板:“牛力,诓骗之事再说,速速交代你是如何劫走严家货物的!蓝岭又逃往了何方!”
牛力倒也光棍,一听官府掌握的线索不少,为求轻判,直接来了个一退六二五:“小人就是个听吩咐的,计策是蓝岭定的,地点也是他选的,船只院子都是他找人租的,我就听命去露了个面,什么都没干。”
“可你们得财了!依律,强盗得财者,不分首从,皆斩!”周知县很愤怒,这帮贼人抢了货物去哪儿不好,来他昆山,还正好撞上薛兵宪巡视,简直是往他履历上抹黑灰。
牛力没料到自己只是出面演场戏,竟落了个斩首的下场。他豁然抬头,情绪激动地嚷嚷:“太爷您不能这样!小人不是主谋啊!那财也没分到我手里!”
周知县冷笑一声:“你敢说货物出手后,你也一文不得?”
牛力哑了,眼珠咕噜噜转着,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反驳点。但普通人有几个了解律例的?他几次开口都只能发出“不公”的控诉。
可他没想到的是,给了他生机的居然是薛师彦。
“周知县,本官对此倒有不同的看法,我姑且说之,你姑且听之。”薛师彦微笑开口,“他这行为的确很像‘强盗罪’,不过《大明律》里还有一桩‘白昼抢夺罪’,似乎更适合本案。”
周知县连忙洗耳恭听:“不知这两桩罪有何区别?”
“本官之前问了严家的杨管家,他说蓝岭等人并没有动凶器,牛力也交代他们主要是骗,以及夺。照本官理解,人少而无凶器是为抢夺,人多而有凶器则为强盗。”薛师彦对律例的理解远超同辈科举出身的官员,他勉勉强强给周知县留了颜面,“‘白昼抢夺罪’确立得比较晚,的确不如‘强盗罪’常见。”
周知县张了张嘴,暗自腹诽哪里是不常见,以往判刑中,十桩里头都不见得有一桩加以区分的。
闻讯上堂的杨管家甫一露面就听到了这句,当即顾不得上下尊卑,匆匆行礼后,他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此罪该如何判?”
薛师彦瞥他一眼,淡淡道:“凡白昼抢夺人财物者,杖一百,徒三年。计赃重者,加窃盗罪二等。伤人者,斩。为从各减一等。并于右小臂膊上,刺‘抢夺’二字。”
不用死了!
牛力倏然瞪大了眼睛,双目中迸射出求生的亮光。
杨管家却气得七窍生烟,抖手指着牛力质问:“白昼抢夺罪本身就比强盗罪轻,他居然还减一等?!”
“放肆!”周知县狠狠一拍惊堂木,示意杨管家乖乖听话。
杨管家怎么想怎么不服气,梗着脖子瞪视薛师彦,先前在吴县积攒下的好感当场清空,且恨不得在他左脸上写“徇私”,右脸上刻“迂腐”。至于这俩评价矛不矛盾,则不在老人家的考量里。
不管老管家有多气愤,周知县还是按薛师彦的意思暂定了“白昼抢夺罪”。之所以说暂定,是因为还要倒查牛力生平,看看有无其他犯罪事实,到时一并判决。
话虽如此,老管家还是气得不行,一俟出了衙门便直奔悦宾客店,朝姜慈一通抱怨,大有越说越气的趋势:“大奶奶,他怎么这样?雁雀堂都把咱家害成什么样儿了,怎么就不能算谋财害命了?大路边上抢东西,怎么就不是强盗行径了?凭什么啊!”
在杨管家朴素的观念里,抢人东西就是强盗,应该重判;不按强盗罪判,狗官便是包庇罪犯。
姜慈神情微微错愕,却不见震惊愤恨之色。许久,她回过来神来,温言劝走老人家,自语道:“幸亏我防着这出,让你激牛力把刺字给起了,咱们不至于太亏。”
“你早有预料?!”姜绮惊诧回头,让这一波三折的进展给搞蒙了,“真有‘白昼抢夺罪’?”
“有啊!”没了外人,姜慈说话随便了许多,“不过大多数官员懒得区分,一般直接算作‘强盗罪’,砍头了事,反正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
“那你还……”姜绮一时无言,姜慈明明知道有“白昼抢夺罪”,却故意让杨管家往“强盗罪”上靠,意图重判雁雀堂成员,若是换个官员审案,十有八九就成功了。可惜碰上了薛师彦那个死脑筋的。
也真是神奇,平常没几个人注意到的“白昼抢夺罪”,如今不光冒出来俩了解的,还都不是好相与的:一个当场拆台,一个另有后路。
若不是时机气氛不对,姜绮十分想感慨几句——你俩真配啊!
“不对啊!”姜绮忽而往桌上一趴,凑近妹妹,“当官的都不清楚,你怎么知道这么生僻的罪名?还提前做了防范。”
姜慈莫名其妙看她一眼,理所当然地回答:“小时候天天看我亲爹审案,看多了就懂了。”
正说着,客店的房门响了,外头响起了杨管家怏怏不乐的通禀声:“大奶奶,薛兵宪来了!”
屋中的嬉笑倏地停止,姐妹俩面面相觑,一时摸不准薛师彦的目的。
姜慈飞快地整理好衣裳妆容,落落大方开了门,将姓薛的迎了进来。
此时此刻,她端庄娴雅,面带微笑,丝毫瞧不出怨怼之意,甚至还能堆出点恭敬之色给人看。
便服而来的薛师彦屏退左右,目光落在她面上,再次肯定此女实实是个经验丰富的小骗子。
他踱步至窗前,俯瞰着下方的烟火人间,开门见山:“听说严家请了流窜江南的‘金蝉’坐镇?”
姜慈脸色一僵,俄而笑道:“流窜?金蝉似乎没做什么危害百姓之事吧?这个词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你很在意?”薛师彦转过头来,饶有兴致地看她,“在乎世人对金蝉的评价?”
姜慈深吸一口气,言笑晏晏:“瞧您说的,虽说严家与金蝉的合作不过是我们出钱,对方出计,可毕竟严家因此得利,非但保住了货物,还帮着官府擒住了雁雀堂的贼人,哪能过河拆桥啊!”
一句“过河拆桥”,意在堵死薛师彦往下打听的路。
可惜,身份地位的差距,给了薛师彦无视她意愿的底气:“从以往来看,她是没危害普通百姓,可毕竟触犯了律例,或者说,擦边而过,不好分辨。”
“自古民不举官不究,敢问兵宪老爷,可有人告至官府?”
“有。”薛师彦盯着姜慈微微惊讶的神情,笑了,“你是不是笃定没人愿意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牛力把黄公子与醉香楼的芳菲一起告了。他们这场局,也是金蝉设计的吧?”
姜慈瞪着男人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觉得可恶,特别想叫姜绮进来给他一闷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