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很讲义气,没出卖黄公子。她说自己误会了,以为黄公子是官府派过去探路的,才有意配合,并上交了牛力送她的首饰。”
半下午的阳光斜斜映入客店,衬得略微发旧的桌椅都带了诗意,谈话的上风逐渐向薛师彦靠拢,姜慈仅能固守一隅,比垂死挣扎稍微好那么一点。
“如今牛力一口咬定他俩合谋,黄公子不出面的话,怕是很难洗清芳菲的嫌疑。”薛师彦推心置腹,“芳菲本与此案无关,是被你们卷进来的无辜之人,若她被判刑,不觉得……太不地道了么?”
“兵宪老爷说笑了,牛力在醉香楼的一切,与严家并无干系。人在江湖走,哪能不招祸,那是他自己惹的是非,怨不得旁人。”姜慈似笑非笑,坚决不肯跳这个坑,“在兵宪老爷看来,唯有黄公子自首,才能令芳菲脱罪,对么?”
薛师彦不承认,也不否定,只静静望着她。
姜慈在心里把姓薛的砍了一通,才幽幽叹气:“兵宪老爷,何苦为难芳菲一个弱女子呢?那种地方的女子,哪有完全纯然无辜的,倘若较真,她们就没活路啦!”
“活路不是本官给的。”薛师彦意味深长地道,“是你们。”
整场谈话憋屈极了,姜慈忍着气虚与委蛇半天,这会儿实在压不住火了:“找出黄公子,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通过黄公子找出金蝉?敢问兵宪老爷,金蝉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非得把人给逼出来?雁雀堂那么大的危害,没见您刨根问底,苦苦追寻,倒逮住一个跟骗子作对之人逼迫,您还真是柿子捡软的捏啊!”
“姜慈,你真的很聪明。”薛师彦忽而笑了,“本官都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了,你还在试图模糊金蝉的身份。”
姜慈心里猛地一抽。
“金蝉,不就是黄公子么?你刻意区分开他俩,是在误导本官。”
心脏落回原处,姜慈悄悄松了口气,她还以为自己暴露了。
然而尽管她竭力稳住神态,眼眸中依然泻出了一丝轻松,令薛师彦狐疑顿起,却想不通自己忽略了什么。他很确定,他方才似乎跟某个真相擦肩而过了。
两人死活谈不拢,薛师彦步步紧逼,姜慈则八风不动,一直到前者离开都没有聊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寡妇门前是非多,薛师彦没让姜慈送,杨管家送他下楼的时候,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兵宪老爷,雁雀堂抢寒家货物之事,真的不能算‘强盗罪’么?那,他们除了白昼抢夺,还诓骗……”
“你们那是故意引他们抢的,谁诓谁还不一定呢!”话音落下,薛师彦蓦地顿住了,忽而想起了周谢对金蝉的评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堪称算无遗策!”
等等,他好像知道擦肩而过的真相是什么了。
金蝉,女;姜慈,女。金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姜慈,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金蝉,算无遗策;姜慈……这小骗子吃过亏么?
不会吧?!
难道姜慈刚刚松了口气的表现,竟是来自于这般荒谬的事实?
薛师彦豁然回头,望向半掩房门后静静伫立的女子,心说一个苦苦支撑亡夫家业的商户孀妇,居然跟流窜江南的女骗子关系匪浅,不是他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同样觉得自己疯了的,还有姜绮。
“你说什么,牛力把芳菲给告了?”姜绮觉得可笑极了,“不是,他不知道赌博不能拿到明面上讲么?赌徒也要被判刑的啊!”
“要么是脑子有病,要么是鱼死网破了。”姜慈心累,“幸亏没判他斩首,不然他真会咬死你和芳菲。”
“那姓薛的什么意思?拿金蝉的消息换芳菲?”
“有这个意思,不过我瞧着他判芳菲的意愿也不是很强,大概还是有枣无枣打一杆罢了。”姜慈以手支颐,“你不用管,让梁荣放出风去,就说牛力在争取‘白昼抢夺罪’,想立功减刑。”
姜绮不解,示意妹妹说明白点,免得自己领略错意思,传岔了话。
“薛师彦是给了路子,但咱们作甚要照他的意思走?”姜慈解释,“芳菲和你,一个都不用出面,只要原告改口,再有更重要的案子横在前边,这点破事官府就查不下去了。咱们说服不了牛力,也接触不到他,但雁雀堂八成有路子联系他。蓝岭在吴县受了重创,此次金蝉又展示出了他们内部的骗术,你猜他会不会着急?会不会担忧牛力招供?”
姜绮恍然大悟:“牛力告芳菲,是在节外生枝,蓝岭比咱们着急!”顿了顿,她陡然觉得不对,怀疑地上下打量妹妹,“你,故意用雁雀堂的骗术对付雁雀堂?”
“是啊!”姜慈扶桌起身,漫步到窗边,在金红的余晖里笑道,“你想找人报仇,不能满天下告诉别人你来了,而要告诉仇人你这里有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引他们自己来。”
姜绮心里有些打鼓,虽说是为父报仇,可她并不想赔上亲友的命。
“放心,目前在他们眼中,咱们还只是成不了气候的癣疥之疾,暂不会整个万寿会都压上来。更何况,”姜慈笑容蔫坏,“不是还有薛师彦托底么?既然这么好奇金蝉是谁,就别怨我到时拉他下水。”
“诈无常烧牒捕人”让她吃大亏的同时,也见识到了骗子有严密组织的威力,若还保持三人小组分工合作的模式,对上万寿会堪称以卵击石,所以她势必要引入外援。
薛师彦不是秉公执法么,她倒要瞧瞧到底是真眼里不揉沙子,还是欺软怕硬。盯着她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直接对抗万寿会啊!
这厢姜慈在算计蓝岭,那厢蓝岭同样在复盘整场骗局。
首先,他以“明骗贩猪”之计对付严家,如无意外,达成的效果应当是他带走一箱货物,其余货物未必能全追回,严家损失惨重。结果,他确实带走了最贵重的玉雕,但里头却布置了机关,他们把探子也带走了。
蓝岭在纸上写“诈脱货物劫当铺”。
“堂主,他们怎么知道咱们一定会带走这口箱子?”郭开林不解,“万一咱们抬其他箱子呢?”
湖笔悬空,蓝岭漠然提醒他:“还记得当初你去探路,回来怎么说的么?”
北风呼啸,雪末子与年轻人曾经的叫嚷一起涌来——
“打听清楚了!前三辆车装的是绸缎,最后一辆装的是玉雕,里头有一尊那——么大。”
转眼外头依旧静谧,屋内炉火烧得通红,温着黑乎乎的烧水壶,时不时发出“哔剥”的响声。
“人性本贪,你会放着最值钱玉雕的不拿,去拿雪天容易潮湿的绸缎么?”蓝岭蘸了蘸墨,继续往下书写,“我打听了牛力受骗的细节,对方应当是用了‘装公子套妓脱赌’和‘危言激人引再赌’这两桩骗局,不怨牛力上当,人家就冲着咱们来的。”
“一次用两个?”郭开林大开眼界,“还能这么玩?”
“当然!”蓝岭教导他,“骗局嘛,翻来覆去就那几种,你只消掌握了精髓,合起来用也好,拆开了用也罢,都可随心所欲,不拘书上所写。”
话虽如此,蓝岭不得不承认,金蝉比自己更有天分,在此之前,他都没想过这几桩骗局还能这么杂糅在一起。纵使有万寿会怕堂口抢生意打架,严格限制各堂口使用骗局种类的原因,但金蝉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吃透了圣书的用法,实在很让他吃惊。
“这个金蝉,应当跟公门有关系。”蓝岭放下笔,叹气,“倘若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皮堂分到的那几张圣书上所记载的骗局,十有八九是应春出逃时没烧干净,东西落在了官府手里。”
郭开林一阵紧张:“会有多少?”
“不清楚。”蓝岭摇摇头,“按理留下的不会是全部,却不知回春堂的那帮人招没招。万一招了……”
蓝岭眉头紧锁,恐怕万寿会纵然不是整个暴露在官府面前,也是让官府窥到了危害,以后在江南的发展或许会受阻。
他得摸摸官府了解多少。
另外,若是能把金蝉拉进来,凭对方的聪明才智,定会是一个好助力。
回过神来,蓝岭引导郭开林:“你晓得自己此次错在哪里么?”
郭开林浑身皮子登时绷紧了,他讷讷认错:“我没看好牛力,让他胡来。”
“错!”蓝岭摇摇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个人有个人的性子,你应当做的是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而非事事都管,把人逼得太紧。”
郭开林脑子活络,听出来了蓝岭背后的意思——堂主在指点他!他立即顺杆往上爬,“噗通”跪倒,喜气洋洋地磕头:“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蓝岭很满意年轻人的反应,他摆摆手,放新鲜出炉的小徒弟玩去了。
“硿硿,硿,硿硿硿。”
节奏独特的敲门声忽而响起,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打破了师徒温馨的相处氛围。蓝岭倏然沉了脸,这个节骨眼,这个节奏,是万寿会来人了!
郭开林让他搞得紧张了起来,开门的时候手都有些抖。
冬风顺着门缝长驱直入,扑得火苗摇曳,将人影拉成了鬼魅。
来人裹在厚厚的长袄里,瞧不出男女,声音也是幽幽的,让人听得毛骨悚然:“班头命你立即撤出苏州,莫要节外生枝。”
“你们彩堂惯会弄这些哄人的戏法。”蓝岭揉烂了写字的纸张,嘲讽道,“自己没长脸么,整天藏头露尾。”
彩堂堂主没理他,脚像是不沾地一样往外飘:“话已带到,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这场景实在太恐怖了,尤其是此人转身的一刹那,蜡烛“噗”的灭了,屋内陡然陷入黑暗,唯有炉火半死不活地烧着,映得屋内只方寸之地亮堂。
“堂,堂主……”郭开林吓得牙齿咯咯作响,“他,他,他是人是鬼啊?”
“见识到了吧?”蓝岭把废纸塞进炉膛,笑道,“慢慢学吧!会里有意思的东西多着呢!”
背对着年轻人,蓝岭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万寿会班头赵指南,他们所有人的老大,除了几个受重用的堂主,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是他一力主张将圣书定为了会内最高机密,堂主必学典籍。赵指南心思诡谲,常常翻脸比翻书还快,今天欣赏你,可能明天就想弄死你。尽管会中有着明确的规矩,蓝岭在面对赵指南时依然提心吊胆,不敢放松丝毫。
先失吴县,又失昆山,这次麻烦了。
蓝岭更坚定了把金蝉弄回去的决心,希望班头能满意这个天分惊人的新人,并减轻对自己的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