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然不出姜慈所料,不知蓝岭怎么安抚住牛力的,反正几天后,牛力改口了。
此案了结,昆山县衙通知杨管家取回了严家那箱玉雕,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些外地商人认为能被盗贼惦记的玉雕一定是好玉雕,纷纷上门看货,不出几日,整箱玉雕竟出了个七七八八,连那尊拿来哄骗蓝岭这个外行人的劣质大玉雕都被人买去给店里当吉祥物了。
杨管家乐得终日合不拢嘴,逢人便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不过,杨管家还是对姜慈的做法提出了异议:“大奶奶,您也太冒险了,这么多的玉雕,万一真让贼人给带走怎么办?万一磕了碰了又怎么办?本钱实在太高了!”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姜慈就知道他会反对,“雁雀堂在咱家两次受挫,必会报复,咱们有备打无备,总比被他们杀个措手不及强。以他们的胃口,货不值钱,你觉得他们会来么?”
杨管家思来想去,最终叹息一声:“话虽如此,可,您下回还是跟大家商量一下,咱们好歹准备条后路。”
“没有下回了。”姜慈笑了下,“事不过三,雁雀堂的脑袋又不是石头做的,只要不是跟严家卯上劲了,便不会再来了。”
“真的?!”杨管家惊喜地瞪大了眼,双掌合十,“老天保佑,咱家这一劫可算过去了!”
“他们奔着金蝉去了。”姜慈可不是做好事不留名不拿好处的性子,她承担了风险,总要严家清楚。
杨管家急忙问:“就是给大奶奶出主意的那位高人?”
“是。”
“那咱们得好生谢谢人家啊!”杨管家非常上道,“您跟他怎么定的交易,是给钱么?结账了没,要不咱再添点,不能让人家平白招灾啊!”
姜慈笑着收下饱含了杨管家感激之情的一百两,转手就嘱咐姜绮交给梁荣,让给这次参与行动的伙计分一分。要想马儿跑得快,就得把草喂好,不能亏待了自己人。
姜绮分了钱,又帮芳菲赎了身,带着蓝岭的私藏先严家一步启程——她得将东西悄悄送还受害者。
昆山事了,杨管家张罗着回家,而薛师彦则在他们出发那天早上再次登门。
姜慈裹了厚厚的袄裙,整装待发,看着房间门口的男人笑道:“兵宪老爷,您这屡屡亲自上门,实在让寒家受宠若惊啊!”
“姜慈。”薛师彦负手进屋,漫不经心地问,“你说你去过江南很多地方,那你去过南京么?”
姜慈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薛师彦转过头来,紧紧盯住了她的眼睛:“南京那边出过一桩奇事,不知你听说过没有。说是三年前有户人家把闺女送给一个大官做妾,宴席当晚,女子因疾暴毙,大官与女子娘家互相扯皮,事情闹得挺大。”
姜慈手指攸然攥紧了袖口,面上却带了好奇:“然后呢?”
“然后?”薛师彦笑了下,“有个夯货同情女子,不忍双方扯皮,令女子曝尸在外,所以趁夜前去收尸,结果发现……”
姜慈脸上的好奇快维持不住了。
“那女子活了!”薛师彦笑吟吟望着她,“有人给女子准备了一整套的路引等物,将她送上了夜航船。”
“您,您说的那夯,咳,义士,他后来……”
“哦,此人你也见过。”薛师彦笑容更加意味深长,“南京锦衣卫百户周谢,便是之前跟本官一起落难,藏进严家车队的那位。”
姜慈心脏重重跳了下。
“周谢以为是女子跟娘家联手骗婚,想要拦截,却被人给耍了一遭,差点丢官。”薛师彦笑着揭开周谢与金蝉的恩怨,“耍他的这个人,留下了‘金蝉’的名号。”
姜慈急急思索,听这话的意思,周谢当年并非大官的狗腿,只是出于好心,双方却闹了误会,互相坑了一波,最后己方棋高一着,让周谢吃了处罚。
好心没好报,推己及人,姜慈没准儿会想法子废了他。
薛师彦犹如恶魔低语:“周谢恨极了金蝉,一直在找她呢!姜慈,别忘了知会金蝉,让她藏好了,别招人惦记。”
姜慈背上冷汗一波波的出,同时窥出了薛师彦的试探之意——他猜到了自己是谁。
可是究竟怎么暴露的?
还是说姓薛的纯属天马行空地打枣?
她端起滴水不漏的笑容,恭维道:“那女子平白做了家人讨好大官的礼物,实在可怜,若非金蝉出手,或许人就真死了呢?周百户与金蝉都是好人,只不过闹了些许误会,想来总有解释清楚的机会。譬如兵宪老爷,不就瞧得清楚明白……”
“莫指望本官。”薛师彦不接这烫手山芋,“周谢这人,脾气说大也不大,没准儿金蝉站他跟前让他打一顿,他气就消了呢?”
姜慈现在就想把姓薛的打一顿。
好在薛师彦很快转了话题,他踱步至桌前,随手提起客店准备的笔:“姜慈,你可有表字?”
姜慈愕然抬头,一个萍水相逢的官员问孀妇这个问题?
“是没有,还是不方便说?”
姜慈稳稳心神,轻声道:“养父去世时,民妇尚未及笄。”
“那便是没有了。”薛师彦蘸了蘸墨,在纸上挥毫,“见面即是有缘,本官长你几岁,送你一个。”
粗劣白纸上很快现出遒劲有力的二字,“元善”。
姜慈直不楞登瞅着那两个字,一切急智都仿佛燃烧在冬日的炉火里,令她完全回不过神来。
“人可以有孝心,有仇恨,可人不是为了外事外物而活。”薛师彦放下笔,目光认真,“姜慈,不要弄丢了你自己。”
男人提步往外走去,擦肩而过的瞬间,女子唤住了他:“兵宪老爷,您可知你我身份云泥之别,您为民妇取字,在外人眼中是何意思?”
薛师彦笑了下,转眸望她:“风月事,对你确实不利,是本官考虑不周。不过,你可以不往外说,心里记着。”
“若民妇偏往外说呢?”姜慈转过身来,直视着他,“严家只是个商户,能够得着正四品湖广按察副使苏松兵备,乃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区区名声,算得了什么?”
自古多是师长为晚辈取字,薛师彦为她取字,相当于将二人关系拉近了一步,在外人看来,她姜慈就是薛师彦罩着的。
姜慈不信薛师彦想不到这一点。
但她有什么可图的呢?能让一个正四品官愿意护着她?
美色?她的确有,不过薛师彦这种身份地位的人,堪称阅尽千帆,最不稀罕的大概就是美色,只要他想,会有无数人将依他心意调教好的美人儿送到枕边。
钱财?得了吧,就严家那点家产,他们自家人当宝一样争来抢去,薛师彦多的是机会不沾铜臭、风雅发财。
聪慧?在他面前,她也许只这一个优点了吧?且后面还得加个不是善茬的评价。
一向智珠在握的姜慈难得迷茫了。
“你就当,本官一时兴起,想要点一点你。”薛师彦觉得女子此刻的神情顺眼极了,手搭在门上,他笑了笑,“本官曾经也这样,恨过,遗憾过,一直试图在追求权势与当个好官之间寻个平衡。”
房门一开一关,趁虚而入的冷风吹醒了姜慈。
她低头望着墨迹渐干的“元善”二字,喃喃自语:“你对每个身处黑白之际的人都想拉一把么?不累么?”
淡白阳光照亮了鳞次栉比的建筑,客店外响起了严家车队的呼喝声,热热闹闹,带着浓烈的烟火气,一波接一波冲击着独立窗口的姜慈。
于是,她笑了,收下了这个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