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姜慈就托梁荣寻了个媒婆过来,事急从权,其他可以慢慢走,势却得先造出来。
明明谈的是自个儿的婚事,姜慈却大大方方、毫不羞怯,瞧得媒婆啧啧称奇,最后只能感慨到底是嫁过的——甭管真假。
打发走媒婆,姜慈正要关门,却迎来了意外访客。
薛师彦这回没穿那身半旧直裰,而是着一袭簇新的细领大袖天青绒道袍,日常中又带着庄重。他静静候在巷子里,直到媒婆走了,才现出身形。
“兵宪……薛大哥?”姜慈有些惊讶,“大冷天的,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薛师彦笑笑,将手中的酥油鲍螺递过去,“刚出炉的,趁热尝尝。我记得你小时候说喜欢吃这个。”
姜慈愣了下,没料到他居然还有印象。
酥油鲍螺里既没有鲍,亦没有螺,主要食材是牛乳和蔗浆霜,又甜又酥,很受老幼妇孺喜爱,除了贵,没别的毛病。
姜慈自幼爱吃牛乳做的吃食,谢钧的俸禄因此让她祸祸了不少。后来去了姜家,毕竟寄人篱下,她想吃却不好开口,还是姜绮观察出来,拿自己的积蓄给她解馋。
再后来,到了严家,她不缺吃穿,对于这类牛乳点心倒没那么痴迷了。
屋子里,女子拆开油纸包,尝了一个,捂了一路,芯还是软糯的,甜而不腻,是她常买的那家所出。
“薛大哥是有事相商?”姜慈沏了茶,笑道,“刚搬来,没什么好茶,跟秋天婢女晒的干桂花凑一块儿,倒是个野趣。”
“无妨。”薛师彦示意她坐下,“今日来找你,是听说你想跟周谢成亲?昨夜他喝得醉醺醺的,话也说不清楚,我想着,还是过来问问吧!”
姜慈莞尔笑道:“这人嘴怎么那么快呀!多大点事。”
听姜慈如此这般一说,薛师彦明了她的想法,不由暗骂醉鬼靠不住。
他啜了口茶,斟酌着词句道:“虽说是多年朋友,患难之交,不过说句实话,周谢,并非良配。至少对你来讲,是这样的。”
姜慈不解:“我跟他只是做戏,配不配的……”
薛师彦抬手止住她:“你想要个已婚的身份,无非是想着云英未嫁太过扎眼,不好办事,不然你完全可以让我俩认你当义妹对不对?”
姜慈没吭声。
“周谢这个人,固然对友人诚挚,人也豪爽,却冲动、鲁莽、想起一出是一出,很容易坏了你的事。”薛师彦跟她分析,“况且他干爹是周太监,是宦官,于名声有碍。哪怕你所做之事与民有利、大义不缺,真到了对峙公堂之时,你依然是吃亏的,很容易让人泼一身污水。”
姜慈目光频频闪动,不可否认,薛师彦分析得的确切中要害,让她不得不深思。可要她就此放弃这么个现成人选,她又十分不甘心,一时不由陷入两难。
看女子有认真思考,薛师彦唇边露出一抹笑,他正襟危坐,提出邀请:“倘若非得找个人假成亲,你看我如何?”
“啊?”姜慈呆了。
“我年逾三十未婚,同样饱受非议,再加上一心忙仕途,难免忽略了内宅之事,亟需一位贤内助替我打点后宅,处理人情往来等繁杂事务。”薛师彦神色郑重,“你若不嫌弃,咱俩可以搭伙过日子,互相打掩护,从此你便是朝廷大员的夫人,将来若请封命妇,定不会越过你。”
这邀请来得太过离奇突兀,震得姜慈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薛师彦给的条件不能说不好,反而太好了,好得令人怀疑真假。
姜慈恍恍惚惚地问:“正妻?”
“对,正妻。”薛师彦肯定地道。
“令尊令堂,能答应?”不是姜慈瞧不起自己,看看她,孤女、“孀妇”、江湖漂泊;再看看对方,俊杰、高官、书香门第,怎么看怎么不般配。
“薛家人口简单,父母只我一子。因着我多年来一门心思往上爬,他俩早不指望我能像别家孩子一样正常结婚生子了。”薛师彦摇头自嘲,“我母亲曾开玩笑,只要我不是好男风,或者抱着乌纱帽过一辈子,她就知足了。”
男子提起茶壶,给姜慈斟了杯茶,难得开了句玩笑,“家母会感谢你的,感谢你把我拉回正途。”
姜慈沉默了下,小声道:“我记得你以前是个热血儿郎,喜欢到处游历,看不起为五斗米折腰的,嫌他们……无趣。”
茶水氤氲出雾气,薛师彦指尖敲打着杯壁,无声笑了下,笑容带着冷意:“少年人,热血又愚蠢,既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这世间,唯有权力才能改变一切,才能让别人按着自己的想法走。”
无论是薛师彦困于邪教窝点,还是赵古元带走谢星采,那股无力感令人懊悔又羞耻。
那一年,少年站在关了谢星采很久的屋子里,看着女孩留下的练字痕迹,看着女孩被拖走时的挣扎痕迹,前所未有的愤怒与无力席卷全身,对权势与秩序的渴望自心底破土而出。
好在,他觉醒的不算晚,他年纪还小,读书底子又好,纵然玩过逛过,回头参加科举依旧当得起“年少天才”四字。
一场绑架,改变了三个人的人生路径,像是山道弯路,骤然转折,急而迅猛,令人猝不及防间,便抵达下一程。
姜慈望着对面的人,轻声反驳:“可是那原先也是你啊!纵然天真,却也是招人喜爱的。人不能因着想法变了,就把原先的自个儿全否了。没有一,哪来的二?”顿了顿,她似乎明白了对方的心结所在,微笑道,“薛大哥,那并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若非有你日日夜夜陪伴,我撑不下来的。”
薛师彦愣了,一向成竹在胸的男人难得失了沉稳,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
一直以来,他习惯了蔑视曾经的自己,蔑视那种天真、幼稚、自大,只觉得那时的自己除了热血一无所有,就是个一戳就破的空壳子,虚得厉害。
许多人夸他浪子回头,重回正路,却从无一人意识到他在否定自己,从无一人肯定地告诉他“那不是你的错”。
再没有人给出的评价开导,能比当事人的一句话重要了。
这个女子实在敏锐,不过寥寥数语,她便窥破了他内心的疙瘩。
杯子里茶的温了,正好入口,薛师彦低头喝了半杯,将话题扯了回来:“所以,要不要合作呢?咱俩会很合适的。”
姜慈直言不讳:“我还是觉得有些牵强。”
薛师彦意味深长地道:“谢星采,你没发现么,咱俩其实是一种人。”
姜慈困惑地看他。
“都是那种,习惯自己掌控一切之人。我直说了吧,就你干的那些事儿,把你搁外头我不放心。唯独摁我身边,我亲自盯着,方可安心。”
这个很不讲理的理由,姜慈竟然轻而易举地接受了。
俄而,她迟疑:“将来你若有了心爱之人……”
“无妨。”薛师彦淡淡道,“那得是我七老八十,致仕以后了。现在仕途就是我老婆。”
姜慈差点撑不住笑了:“那也无需正妻之位。”
“你难道要以妾室之身,跟官宦人家的正室打交道?”薛师彦反问,“不觉得很不尊重人么?弄不好会结仇的。”
姜慈让他说服了,两人又商量了六礼的流程,对外的说辞等,零零碎碎耗费了许久。
送薛师彦出门时,姜慈有些发愁:“昨天刚托了长生,这要怎么跟他说呢?”
“我来说。”薛师彦语气平静,“他今早就回南京了。”
“啊?那么突然?”姜慈有些奇怪,“怎么没来跟我道别啊?是有急事么?”
“对。”薛师彦一本正经点头,“南京有急事。”
前往南京的船上,宿醉方醒的周谢扶着门框出了船舱,望着滔滔江水纳闷:“我怎么在船上?”
薛彪面无表情地道:“我家老爷说,您在苏州滞留得久了,南京那边恐有变,还是赶紧回去的好。”
“那也不必……不是,雁雀堂的卷宗呢?”
“都在船上。老爷所赠程仪,以及您给令尊所买方物,一样不缺。”
“那谢……姜二娘子那边,我还没告别。”
“老爷会处理的。”薛彪木着脸背诵,“老爷说,令尊收您就是想有个后,承人恩情,当尽力回报。周老爷年岁不小了,该成亲的成亲,该生子的生子,别那么不懂事。”
周谢脑门青筋突突直跳,忍不住嚷嚷:“我?不懂事?他薛师彦三十多了不成家,比我还过分好不好?他怎么好意思说这话的!他怎么不说他还是薛家独子呢!”
周谢气得恨不能窜回苏州撕了姓薛的,他仰天怒吼,“昨晚我俩到底谁喝醉了?他有病吧?!”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