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谢的确对跟周太监的父子关系很满意,其表现就是三人在外小聚之时,这厮嘚啵嘚啵炫爹炫了一顿饭。从周太监陪着笑脸给他延请名师,到周太监重金请大夫上门给他调养身体,再到周太监动用关系搞定他的官职,听得人头都快炸了。
姜慈左耳灌进去,歪歪头,右耳朵倒出一海碗“我干爹”,晃一晃,脑子里还留了一多半。
薛师彦的涵养也快绷不住了,小声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当年我就该给他找个讼师当爹!话忒多了。”
姜慈举起茶杯,跟他碰了下。
煖锅里咕嘟嘟翻滚着,削成薄片的羊肉沉沉浮浮,迅速打了卷,与白菜撞来撞去,看上去诱人极了。
周谢就着锅子终于说完了这些年的情况,想想意犹未尽,转头问薛师彦:“还要酒么?”
薛师彦认真考虑了下,是直接灌醉他清净些,还是让他清醒着闭嘴好,最后决定引开话题:“太湖双侠那边,真不用我发海捕文书?”
姜慈幽幽叹了口气:“算了吧!咱俩这名声还不够响啊?你再给我出头,只怕彻底说不清了。”
“那我来!”周谢胸膛拍得“哐哐”作响,“爷可是正五品锦衣卫千户,区区游侠,整死都没人敢说啥!”
另两人齐齐侧目,姜慈直言不讳:“你变了。”
“我没变。”周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人没权力的时候,当然得装乖卖巧;有权力了,谁还装啊!”
薛师彦喟叹:“乍富骤贵,狗肚子里盛不了二两油。”
周谢气得抬脚踹他,气势汹汹地问:“谢星采你说,还要不要报仇?”
“我已经报了。”姜慈端起茶杯轻抿,“左晓雁应当在怀疑过往,心神已乱。”
周谢愣了下,突然反应过来:“你这是,诛心啊!”他竖起大拇指,“狠还是你狠,我就说你脑子好用,肯定不是那种闷声吃亏的人。”
“好了,不说这个了。”薛师彦突然插了进来,“长生我问你件事哈,假如,假如有人因为误会,害你差点丢官……”
话音未落,周谢就截断他冷笑:“误会?我同意了么就误会?老子当个官容易么!”
姜慈心里一跳,瞬间明白薛师彦是想挑破金蝉与周谢在南京的旧事。
周谢态度蛮横:“老子吃什么都不能吃亏!凭什么啊,在白莲教人人盯着我当童子得了多少好处,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官身,难不成还不能痛快?谁敢让我丢官,老子让他丢命!”
姜慈目光游移,薛师彦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周谢扒光了锅底肉片,终于回过神来:“你方才说的,该不会真有其事吧?奶奶个熊的,哪个混账东西搞我?”
薛师彦以手掩唇,干咳了声。
姜慈顶着奇怪的气氛,艰难开口:“我。”
周谢脑门上慢慢汇聚了一团乌云,他攥着杯子,面无表情盯着女子:“细说。”
姜慈深吸一口气,秉着早死早托生的想法,把南京之事和盘托出:“三年前,南京有户人家把闺女送给你上司做妾,宴席当晚,女子因疾暴毙……”
“咔嚓!”
只一句,就勾起了周谢的前仇旧恨。
“当时你顺着线索追到江边,看见金蝉送那女子登船,你们起了冲突,事后你上司摊上了官司,拿你顶罪。”
周谢冷静地问:“我那上司的罪行,是金蝉设计揭露的?”
“是。”
“那你是……”周谢还报了一丝丝期望,“那个被家人强嫁的女子?”
姜慈看傻子一样看他:“我是金蝉。我当时以为你跟你上司,是一路人。”
“噼里啪啦!”
杯子彻底碎了。
周谢扶着桌子站起来,神情恍惚地往外走,嘴里不停地呢喃:“这不是真的,我一定是喝醉了,回去睡一觉就没事了……”
姜慈起身想扶他,却被薛师彦制止,对方唤了薛彪送周谢回官署。
话痨一走,酒肆阁子里登时静了下来,一男一女互相看看,都有点尴尬。
许久,薛师彦宽慰她:“没事,他也就是,一时想不开,回去醒了酒,就好了。”顿了顿,他道歉,“未经你允许便捅破了事情,是我考虑不周。只是今日时机难得……”
“我懂。”姜慈点点头,不趁着酒酣耳热,故友重逢之际说开,以后更没机会说了。
两人又没了话,唯余煖锅里的汤继续咕嘟,腾起阵阵白雾,熏染得阁子里全是肉香。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么?”薛师彦唤人将煖锅和菜盘撤了,又要了些果品茶素,啜着桔汤问,“还留在苏州么?”
阁子里的气味太大了,姜慈将窗子稍稍推开些散味,她转首望着窗外的景色微笑:“大约会走吧?顺着万寿会的线索追寻,追到哪儿,就在哪儿落脚。”
薛师彦迟疑了会儿,低声道:“刚接到消息,我可能会升任浙江按察使,你若遇到难处,就往浙江跑。”想了想,复又笑道,“往南京跑也行,周谢的干爹,说话还是管用的。”怕女子抹不开面子,他玩笑道,“大家谁跟谁啊,在邪教窝点谁没见过对方的狼狈模样啊!不丢人。”
姜慈端着无懈可击的笑容颔首:“那便提前谢过了。顺便,恭喜薛大哥高升。”
明明是挑不出错误的场面话,薛师彦却听得刺耳,总觉得不该是这样,总觉得他们应该有其他话可说,总觉得女子反应理当比这灵动才是。
可姜慈已经起身告辞,不疾不徐出去了。
门一开,冬风从窗缝涌了进来,吹凉了桔汤。
薛师彦低头望着黄澄澄的桔瓣,突然觉感觉糖放多了,甜腻得厉害。
姜慈到家的时候,看见严方正独自站在门口徘徊,既不敲门,也不叫人,孤零零的一个人,竟有些萧瑟。
“正哥儿?”姜慈疑惑地唤了声。
严方正转过头来,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目中盈满了歉然和悲伤:“嫂……姜二姐姐,这次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说完,他不待姜慈出声,径自走了,背影寂寥决绝,身上残余的少年气儿一点点湮灭了。
隔天,吴县便传出了严开这支彻底脱离严氏宗族,取堂号“清和”的消息。那日在酒楼误导太湖双侠的两名严姓子弟被严方正送进了衙门,妄图用亲情绑架少年的族人悉数撞了个头破血流,甚至每个想讲礼法的长辈都得了一份账目——关于他们这些年从族里得的好处有多少本该是清河堂严家的。
少年的态度很明确:不想被他挨家挨户上门要账,就闭嘴配合。
一番连消带打,严氏宗族终于安静了,毕竟伤族长家不伤我家,进衙门的子弟也不是我家的。
严方正看着这群土鸡瓦狗,不由嗤笑一声,原来这帮人如此不齐心,他畏惧仇恨那么多年,真是高看他们了。
少年对他们还心存幻想,奢望那点亲情之时,尚能讥讽骂人,可一旦抛却那点亲戚关系,雷霆手段竟隐隐有其兄当年之风。
风急天高,严兴民躺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听着儿孙在外头吵吵嚷嚷,怨怪长辈们留了烂摊子,不由呵呵笑出声来。
压不住了,严开这一支,不,应当是杨姣的子孙,彻底压不住了。
周谢回去睡了一觉,果然想通了,臭着脸跑来小院找姜慈要说法。
姜慈无奈:“你想要什么说法?”
周谢为之一呆,俄而蛮不讲理地要求:“我不管,反正你得补偿我!老子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姜慈斜睇他。
周谢气结:“谢星采,你知不知道你惹的那破事,累得老子挨了一通军棍,足足在床上趴了半个月!最后还是干爹出马把姓张的摁废了,我才能回锦衣卫。”
“废了?”
“流放。”周谢气哼哼地解释,“他犯的罪都是真的,一查一个准。”
姜慈满意地点点头,看得周谢更气了。
旁边正刻木雕的姜绮笑得浑身打颤,看傻子一样看周某人。
周谢毕竟是官身,出公差有时限,不能在苏州久待,他吃了顿姜慈亲手做的菜——其实是酒肆里叫的,喝了姜慈亲手斟的酒,大度表示既往不咎,权当抵了姜慈教他识字之恩。
姜慈给他留了颜面,姜绮则毫不客气地大笑:“你就那么在意师徒名分,非要抹平这节么?”
周谢气得又要掀桌。
姜慈连忙给他顺毛:“正巧,我还有件事要求你,你帮我办了,连助你认爹那节一起抵了,如何?”
周谢再次火了:“谢星采你什么意思?给老子划清界限?”
去你爹的,男人真难哄!
姜绮直接抄起枪杆要跟姓周的比划比划,周谢也不是好脾气,锵的一声拔刀出鞘。姜慈冷静提醒:“这院子是赁的,谁打坏东西,谁找东家去赔,我丢不起那个脸。”
两个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混球消停了,互相怒视对方。
姜慈撵走姜绮,这才说出自己的要求:“你还没家室吧?有自己喜欢的人么?”
周谢躲瘟疫一样抱紧了自己,警惕地瞪她:“谢星采,咱俩熟归熟,不合适吧?”
“看来就是没有了。”姜慈满意地点点头,“给我一个妾室的身份,不委屈你吧?”
“妾?”周谢愕然,伸手将她从头比划到脚,“你,给人做妾?”
开什么玩笑!
“暂时装一下。”姜慈解释,“严氏宗族欺人太甚,到处传我的谣言,非说我伙同薛大哥狼狈为奸,针对他家,一副我俩瞧得上那仨瓜俩枣似的!”
“哦——”周谢恍然大悟,“明白了,你为了把薛师彦摘出去,就来拖我下水,祸害我,对吧?合着你俩关系好,我就是个添头呗!”
姜慈眯了眯眼:“你帮不帮?”
“帮帮帮!反正不是我吃亏,你自个都不在意名声,我在乎个屁啊!”周谢喝得微醺,起身时尚有些摇晃,“你准备好文书啥的哈,演戏演全套,到时候我给你整个八抬大轿来,让你好好出出风头,让姓严的龟孙们后悔去吧!我还不知道你,要面儿。”
周谢晃晃悠悠出了门,姜绮擦着枪啧一声:“你对严方正那小崽子可真算尽心!你整这一出,是怕他一个人跟严氏宗族对上吃亏吧?”
“他若是不从严氏宗族分出来,那边虽过分,却总得顾忌着颜面。如今他整了个‘清河堂’,赤裸裸地打了严氏宗族的脸,那边怎么可能没反应。”姜慈叹息,“我嫁给锦衣卫千户,总能让那边忌惮点。”
“其实你可以公布出去你跟薛师彦和周谢的关系。”
姜慈幽幽道:“我连谢星采的身份都不敢往外说。”
在江南这地儿,有几个官场中人不知神眼知州谢钧的,又有几人没听过他死后污名的?
却说周谢醉醺醺回了兵备道署,抬头一瞧,薛师彦竟难得没在房里办公。他咧嘴笑道:“等我呢?不用等,我酒量好得很。”
薛师彦负手站在廊下,淡淡瞥他一眼。
周谢往自己房间走了几步,忽而倒回来,含糊不清地交代:“谢星采让我跟她假成亲,她要给我当妾室。你,帮忙给弄个婚书,在衙门那边尽快过一下,我不能再耽搁了,得赶紧办完回南京。”
一道惊雷把薛师彦劈了个外焦里嫩,他一把扯住醉鬼,发出了来自灵魂的质疑:“你胡说什么,什么婚书?说清楚。”
周谢给扯得脚步踉跄,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死活想不起姜慈的原话,于是头一句脚一句地嘟囔:“她说,外头传你俩……”他伸出左右食指对着弯了弯,“奸,奸,勾搭成奸!她想跟你撇清干系,还想踩严氏宗族一脚,狠狠打他家的脸!”
薛师彦手一松,任由醉鬼原地转了半个圈,他拧着眉喃喃:“是你们疯了,还是我老了?太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