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姜慈大意了。
她在严家的时候,出个门前呼后拥,纵然不讲究排场,丫鬟婆子车夫都是有的,姜绮在不在都无所谓,反正没人顶着这么多人怎么着她。
姜绮同样大意了——她还停留在妹妹身边有仆役的印象中。
于是,这日姜慈独自出门买菜,刚走到一条巷子里,就让人给掳走了。
姜绮拎着酒回来时,在巷子里捡到了自家的篮子,再看看空无一人的院子,她心里“咯噔”一跳,发足狂奔了出去,正遇上带着周谢过来温锅的薛师彦。
“跑什么?”薛师彦拦住她,皱眉,“出什么事了?”
“青雀儿……姜慈不见了。”姜绮喘着粗气急道,“篮子落在外头,家里没人。”
“这么大个人了,总不至于丢吧?”周谢大清早就让姓薛的拖了起来,这会儿还有点迷迷瞪瞪的,他怏怏不乐地抱怨,“薛恪谨你有病啊!人家姑娘乔迁,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话音未落,他瞬间清醒,“咦?你老树开花啦?!”
薛师彦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姜绮白了周某人一眼,没好气地问:“这就是你俩当年忽悠的那傻子?”
薛师彦沉默了下,果断点头:“就他!”
都是自己人,姜绮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要求:“我看了巷子里的鞋印和车辙印,进出轻重不一样,往外走的痕迹很重。”
“有人掳走了她?”薛师彦立即明白,“是严氏宗族报复,还是雁雀堂回来了?”
“不清楚。”姜绮摇摇头,“得赶紧找人,两拨人都不是善茬,一个比一个没底线。”
周谢听了半天,迟疑:“要不要等等,万一是误会呢?她是个成人,又不是小孩,光天化日的,又在城里……”
薛师彦陡然攥住他的前襟,将他拉过来,逼视着他咬牙切齿:“你刚没听见么?她是青雀儿,青雀儿!你想想她的年龄,再想想她坑咱俩时的聪明劲儿,夯货,还没反应过来么?”
猝不及防的惊喜猛烈兜头砸下,砸得周谢脑子一片空白,周围的声音忽远忽近,眼前仿佛有刻着女孩乳名的小银锁在晃动。好半晌,他才不敢置信地喃喃:“谢,谢星采?姜慈是谢星采?!”
天边云朵移动,泄出一线淡白阳光,俄而又吝啬地收了回去,缓缓移向城外,笼罩了连天衰草。
却说贼人将姜慈打晕塞进车里运出了城,颠颠簸簸半天才在一处人烟稀少的林子里停下。
姜慈头上的麻袋倏然没了,天光照得眼疼,她眯了好一会儿眼才缓过来。
面前一男一女魁梧健壮,均蒙了面,两双招子冷冷的,看不出情绪。
女的在她面前搁了纸笔,淡淡命令:“我说,你写。”
姜慈以为两人是为钱而来,有些不解:“我已经离开严家了,不再是严家大奶奶,不管钱。”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左晓雁彻底认定了此人是骗子:“你就写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不再觊觎严氏家财,不再干涉严氏家务,已得钱财悉数退还。”想了想,她又加句,“不会施行报复,更不会再与官府沆瀣一气。”
姜慈登时懵了,合着这两人不是勒索钱财,竟然是为了给严氏宗族出头!
左晓雁的声音粗哑微沉,极有特色,她又没怎么掩饰,是以姜慈稍稍一想,便对上了人,不由有些啼笑皆非。
这叫什么事儿啊!她为严方平家争公道,太湖双侠却为严氏宗族讨要钱财,同是行侠仗义,却各占一边,如今竟还对上了,委实神奇。
姜慈把事情想简单了,以为只消把事情说开,双侠定会放了自己,她却忘了“众口铄金”四字。左晓雁性极固执,认定了的事情除非有切实证据堆她眼前,否则单凭一张嘴纵使说破天去也休想动摇她一星半点。
姜慈解释严氏宗族与严方平并无血缘关系,她是受严方平之托前来保住其心血,左晓雁认为她巧舌如簧,严方平忤逆不孝;姜慈强调官府已经宣判,左晓雁认为她是勾结薛师彦给知县施压;姜慈表示自己已经离开严家,所得家产与自己无关,左晓雁点出她收了两间铺子。
姜慈的一切聪明劲儿在偏执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她深吸一口气,火气蹭蹭往上窜:“第一,两间铺子是严方平许给我的报酬,你不服,自己去地下让他改口;第二,严氏宗族欺骗在先,你若不信,便自己去翻他家的族谱,看看严方平这一支在不……啊!”
左晓雁骤然反拧了姜慈的手腕,欺身冷笑:“姜娘子,我是真佩服你临危不乱,要财不要命。”
姜慈这二十多年来,身体上还真没受过什么罪,平素谁若对她不敬,根本过不了姜绮那关,是以左晓雁突如其来的发难登时令她疼得飙出了泪,惨叫连连。
“不该你的,就不要伸手。”左晓雁冷冷逼视着她,“身为女子,总要学会自爱。”
姜慈又疼又气,形容狼狈地冲她吼:“你不经调查,不问根由便动用私刑,你要的到底是真正的正义,还是你心中的正义?事实与你所想不符,便是我巧舌如簧,你们太湖双侠到底冤枉了多少人?!”
左晓雁眯了眼:“太湖双侠?你见过我们?”
“左晓雁!”姜慈怒道,“你在永福庵已经冤了我一次,如今还要冤第二次么?”
她强行直起腰来,冷笑:“若非你不问青红皂白追杀我,薛兵宪也不会提前赶来收网,致使害死过人的骗子蓝岭逃脱。至于你说的我跟薛兵宪有染,你听到的应当是永福庵风流韵事吧?我告诉你,正因为你当时非要追杀我,才导致有名女眷被恶人趁虚而入,事后她受不了风言风语,已然自尽了。那个被欺负的女子,不是我,却是因着你横插一杠才遭殃的。请问,你满意了么?”
左晓雁愣了,她仔细打量着女子,有些不敢认。
“对,我就是那个被你当成负心汉追杀的书生,认出来了么?”姜慈毫不客气地嘲讽,“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你怎么好意思帮人出头,替天行道的?老天答应了么?”
腊月的风穿林而过,左晓雁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一刻,她想到了很多很多。想到了她多年来为之自豪的侠义之举,想到了被她惨烈折磨的骗子,想到了那一声声“不是我”“没有”“他们冤枉我的”。
左晓雁忽而迷茫了,那一声声的辩解,究竟是她坚定认为的狡辩,还是真心话?
姜慈看她态度松动,不由缓了口气:“眼睛看到的不一定真实,贤伉俪以酷烈手段对待的未必是骗子,骗子也未必是恶人。”
明明是荒郊野外,左晓雁却好似听到了黄钟大吕,震得她心旌摇摇。
于承荟叹了口气,上前拥住了妻子,带着她往林外行去。
周谢和姜绮快马加鞭赶到时,此地只剩了姜慈。
“贼人呢?”姜绮跳下马来,警惕地扫视四周,“受伤了么?”
“走了。”姜慈握着手腕,容色淡淡,半分喜色也无,“严氏宗族在外头胡沁,惹来人行侠仗义。已经说清楚了。”
“人往哪儿跑了?我去追!”周谢紧随其后,怒道,“听风就是雨,不给他点颜色瞧瞧,真当咱好欺负了是吧?”
“手怎么了?”姜绮看出妹妹不想说,连忙托住她的手腕,一点点摸索,“伤到骨头了么?”
“不知道,让人往后拧的,一阵阵疼。”姜慈嘶嘶吸着冷气,分神看向周谢,她想了想,还是选择客客气气道谢,“竟还劳动周千户前来救援,妾……”
“得了吧!”周谢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谢星采,老子怎么不知道你那么能装呢?”
这是交底了。
姜慈心里一面嘀咕薛师彦嘴碎,一面挑眉威胁:“周长生,你再凶一声试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教你识字,当得起你的蒙师吧?”
周谢懵了,歪头寻思了又寻思,忍不住骂了声娘,人家还真不是占他便宜,真论起来,的确是谢星采拿《千字文》给他开蒙的。
姜绮一边给妹妹治伤,一边笑得直抽抽,小声问姜慈:“他怎么当上千户的?”
姜慈同样小声回:“靠爹。”
有周太监这么个干爹护着,只要周谢别作大死,别争不该争的,还是可以指望下吃公粮吃到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