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人在苏州暂住了下来,有些公正等来了,有些公正则永远等不到了。
杨姣做了大半辈子他乡异客,生前念念不忘回家,死后多年终于能摆脱藩篱,落葬故里,与亲人团聚。然而她白手起家挣来的财产,却泰半入了没落腐朽之家,吐不出,捞不尽。尽管汤知县判严氏宗族以族谱换家产有“恐吓诈欺”之嫌,要求对方“尽其家产变卖陪纳”,但严氏宗族并非没有能帮忙转圜的人脉,能要回来多少尚未可知,更何况中间还横亘着严方正这个少年,杨家总得考虑他的处境。
严方正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成长着,短短三年,他看了太多表里不一之人,见了太多难以启齿之事,早非昔日无忧无虑的少年。
姜慈拿着严方平的私印来找杨管家来兑现承诺时,严方正也在场,虽然早有所料,他还是有点难过。
少年很想问这三年女子对他的庇护教导,是仅仅因着兄长的托付,还是有那么点点真心。
可他不敢问,他怕问出一个难以承受的结果。
杨管家翻看着那枚玉石印章,擦了擦眼睛:“唉,但凡大郎当年多带几个人,也不至于……都是命哇!”
老人家唏嘘半晌,才问:“大奶奶是想要铺子,还是银子?”
严方正嗖的抬头,对“大奶奶”这个称呼敏感异常。
可姜慈却让他失望了:“如今事情分明,还请杨管家莫要再唤‘大奶奶’了,我只是姜家的二娘子。”
严方正嘴唇翕动,委屈得快哭了。
杨管家全做未见,点点头:“好,姜二娘子,咱们这场买卖做得好,是寒家赚了。今后二娘子但有所求,寒家必倾力做到。”
杨管家心里清楚,要不是看在薛师彦的面子上,汤知县绝对不会判得如此干脆利落,总要再掰扯一段时日,他们这是承了姜慈的恩情。
姜慈受了他的谢,点出两间赚钱却不出挑的铺子,要求:“这两处,还请杨管家折算成金银。倘若现银不够,其他物品相抵也是可以的。”
杨管家暗自感慨女子会做人,退场退得好看,让人挑不出错处。
两人你来我往,全程公事公办,直到最后姜慈要走,严方正才着急地问:“嫂子!我以后还能叫你嫂子么?”
姜慈回过头来望他,倏而笑了:“你早就察觉出我不是你嫂子了吧?”
严方正脸上的血色急剧褪去,他惨白着一张脸望着女子。少年张口结舌:“我,我只是,舍不得……”
“你不戳穿我,是出于感情舍不得我呢,还是不想担起责任,希望永远有人挡在你身前呢?”姜慈毫不客气地剖开少年内心,“这你得想清楚想明白。不用告诉我,甚至不用告诉任何人,只一点,不要自欺欺人。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姜慈回到自己院子,俪兰等丫鬟拉着她又是好一通哭,越说越不舍。
严家给姜慈置办的首饰她一样没带,好在“斩衰”三年,本就不好打扮,倒也没费多少银钱。倒是丫鬟们给她做的衣裳,能带走的尽量收拾了,塞了满满两箱子,看得俪兰懊悔平时没多做些针线活。
姜慈先搬去了姜绮那里,打算等杨管家理清楚账目,给她结算了报酬再离开吴县。至于去哪里,她还没想好,毕竟淮安的院子早让姜绮这个不孝女给卖了,她们回去了也没地方住。
姜绮在吴县的狗窝是真乱,明明堂屋卧房俱全,偏偏每一间都拾掇得像柴房。最后还是送姜慈过来的俪兰看不下去,回严家叫了几个人过来,吭哧吭哧忙活了一整天,才把院子收拾得有个模样。
晚间蔷薇走的时候,悄悄道:“大,姜二娘子,小官人让捎了点东西,婢子放您床头了。”
床头多了两只匣子,一只里面是姜慈素日戴惯了的首饰,一只里面赫然是一整套镶嵌宝石的金头面。
后者崭新崭新的,大约是少年为姜慈准备的过年礼物,是希望她素服改常服后戴的。
“这东西老值钱了。”姜绮看得啧啧称赞,“算这小子有良心!”
姜慈左看右看,哭笑不得:“这是已婚妇人戴的,又这么张扬,我也戴不出去啊!”
“没事儿,等咱们哪天冒充贵妇人骗人的时候戴。”姜绮满意地合上盖子,“或者等你嫁人时当嫁妆。”
姜慈红着脸啐她一口。
这厢和和睦睦,那厢却炸开了锅。
本来不关心这场纷争的严氏族人在发现族里正贱卖产业赔钱的时候,一个接一个的急眼了,纷纷逮住严兴民和姜慈骂,有骂严兴民一家子不做人连累大家的,亦有骂姜慈吃相难看的。
一堆年轻人在酒楼吵吵嚷嚷,话越说越过分,一尖脸猴腮的青年突然拍了拍桌子,大着狗胆冷笑:“我听闻那姜氏狐媚惑人,早跟咱们苏松道的薛兵宪有染,难说这案子是本来就该这么判,还是……呵!”
最后一声“呵”得意味深长。
风月之事向来吸引人,本来义愤填膺的众人赶紧催着青年细说,偶有几个年长的看不过眼,出声呵斥了几句,却架不住感兴趣之人实在多。青年越说越兴奋,大有刚从人床底下爬出来的劲头,嘚啵嘚啵个没完。
就在他要把自己瞎编的《薛兵宪永福庵私会俏孀妇》抛出来时,一杆三尺长的方楞铜锏“当啷”砸在了桌上,一个身高体壮的中年女子冷眼瞅着他,面无表情地出声:“编,继续编。”
女子的表情实在太冷,似乎尖脸青年瞎掰一个字,就要把他脑袋砸烂。倘若姜慈在此,必然能认出此女竟是早已离苏的左晓雁。
她为了打听官府处理假书生的结果,又回来了。
场上一时寂然无声。
尖脸青年嗫嚅了一会儿,蚊子哼哼似的辩解:“好多人都知道,又不单我一人说。”
“一帮大男人,不思赚钱计,不读圣贤书,却在此败坏女子名声,简直畜生不如!”左晓雁冷着脸斥责几人,“若这女子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给她赔命?你,你,还是你?”
左晓雁挨个点过去,点到谁,谁慌忙躲开,不多时,桌上竟只剩了尖脸青年。
青年难堪急了,语气不忿:“她才不会想不开,人家可是从我们严氏讹走了不知多少家产!”
“哦?”左晓雁挑了挑眉。
一个严氏子弟鼓起勇气解释:“这位女侠,我等确实不该口出污言秽语,可姜氏跟薛兵宪的的确确关系匪浅,知县判案定然向着此女,但我严氏百年基业,也是族人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大家不服不舍,实属常情。”
左晓雁却不好糊弄:“你们为何争讼?”
几人面面相觑,末了还是尖脸青年硬着头皮道:“姜氏非把夫家故去多年的老太爷老太太拆散了,然后说财产是老太太赚的,却是老太爷要献给族里的,不作数。”
方才那严氏子弟补充:“更何况姜氏根本不是严方平之妻,就是个讹人家财的女骗子。若非有兵宪老爷给她撑腰,我等哪会被逼到这种地步。”
这话说得不能不对,但少了前因后果,意思整个变了。
左晓雁皱了皱眉,看向其他人:“他说的是真的?”
几人迟疑了下,齐齐点头。
左晓雁拧着眉撤回铜锏,觉得姜氏性情乖戾,不由心中不喜。
一众严氏子弟战战兢兢目送女侠出门,竟是屁都不再放一个,呼啦啦散了场。
却说左晓雁出了酒楼,直奔下榻的客栈,借着喊人去自己房间打扫,跟伙计打听严氏宗族的事情,顺带问了几嘴姜慈和薛师彦的关系。
“嗐,您说严家大奶奶啊!”伙计一面擦着桌子,一面啧啧感慨,“那可是个风流灵秀之人,跟兵宪老爷堪称郎才女貌,挺般配的!”
左晓雁愣了下,脱口而出:“她不是孀妇么?”
“出孝期了啊!”伙计的信息显然还停留在方氏传出的谣言上,“之前严家大奶奶在永福庵被人欺负,就是兵宪老爷给她出的头。嗐,男未婚女丧夫,严家也没公婆了,人大奶奶是走是留,关外人啥事啊!”
“也就是说,姜氏跟兵宪老爷,确实有交情?”左晓雁肃然确认。
“岂止啊!”伙计的反应深刻印证了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交情不深,能这么护着她?”
左晓雁闷头灌了杯茶,决定帮严氏宗族讨这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