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姜慈
云川纵2024-10-01 12:003,259

  谢星采到底没等到父亲。

  长生走后第三天,白莲教这处窝点突然厮杀声四起,教徒嗷嗷叫着狼奔豕突,连守卫都顾不上他俩了。

  “什么情况?”谢星采心惊胆战,正犹豫着要不要趁机逃跑,紧闭的房门倏然开了。

  衣衫不整的赵古元大步闯进来,一把揪住了女孩,将她夹在腋下就走。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谢星采放声尖叫,拼命扑腾,“放开我,薛哥哥,薛哥哥救我——”

  薛姓少年拉不开房门,慌乱拍打着墙壁喝问:“怎么了?谁在你房里?”

  “赵古元!他要带我走!”

  “赵古元你放开她!”薛姓少年勃然大怒,“我告诉你,凤阳巡抚驾临徐州,就是来抓你的!你要是好生配合,没准儿还能留条性命!”

  赵古元一声不吭,在心腹的护持下,带着女孩迅速离开了此地。

  很快,连女孩的喊声都没了。

  赵古元带着谢星采向北逃亡,一路上心腹走的走,死的死,饶是之前攒下的钱财多,到最后依然有些捉襟见肘,不得不重操旧业换取路费。

  骗人总得要排场和帮手,赵古元将谢星采打扮成仙童,临时教了些戏法,就带着她到处寻找猎物。

  谢星采不想干,可在邪教窝点关押那么久,好歹学会了人得识时务。她觉得委屈极了,她一个官宦之女,却要干这种龌龊之事,还得看赵古元的脸色吃饭,实在丢颜面和身份。

  小姑娘是赵古元手里最后一张牌,关键时刻可以拿来当人质,赵古元看得贼紧,睡觉宁可把她绑床上,他在床边打地铺。

  不过,赵古元最后还是没能逃脱——他在顺天府宝坻县被捕,谢星采被一个叫姜展天的百户给救了下来。

  姜展天人很好,找婆子给谢星采洗了澡,换了新衣裳,甚至还请了医者给她把脉,看看有没有落下伤病。

  赵古元被押送进京受审,姜展天则请了假送谢星采回徐州。一路上谢星采格外兴奋,看什么都新鲜,要不是她懂事,怕自己长时间不回去让父亲担心,还真想好好玩玩。

  可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谢星采一回到徐州州衙,便收到了谢钧的死讯。

  州衙衙役把父女俩的东西丢出了官舍,冲她大声嚷嚷:“灾星!要不是为了救你,谢知州也不会故意放走赵古元!”

  州衙说赵古元用谢星采胁迫谢钧泄露兵力部署,导致官府围剿邪教差点失败,事后赵古元翻脸,把谢钧给杀了。

  尽管谢钧的同僚一直在为他开脱,尽管现下证据不足以定谢钧的罪,可谢钧之死还是成了禁忌,不好说,不能说。

  谢星采没亲人了。

  谢钧两袖清风,除了两箱子书和随身衣物,也没给她留多少家产。

  姜展天是个好人,他邀请谢星采跟自己回家:“我给你当爹吧?我也有个闺女,你俩可以做姐妹。”

  谢星采无处可去,她自己都说不清谢钧的故乡在哪里,只得怯生生跟着姜展天走了。

  姜展天给谢星采改名姜慈,希望她忘记仇恨,慈悲为怀。

  可是生死血仇,怎么能忘呢?

  谢星采少时心底憋了股戾气,恨不得杀光白莲教的妖人。

  可姜展天不喜欢她这样,每次看她都欲言又止,忧心忡忡,时间久了,这眼神让谢星采很愧疚,慢慢的,她学会了伪装,收敛自己的骄傲和仇恨,慢慢将自己打磨成温雅婉约的模样。

  有一天她对着镜子,竟难以寻出曾经谢星采在阳光下舌战群雄的模样了。

  她真的成了姜慈,谢星采彻底成了过去。

  

  她曾经以为这就是她一辈子,埋没要助生父肃清天下的豪言壮志,跟养父姐姐一起生活,到了年纪嫁个品行不错的书生,而后相夫教子,平平静静过日子。

  可是就在她习惯这一切的时候,姜展天死了。

  千户姜展天在追击骗子的过程中坠崖身亡,徒留姜慈姜绮姐妹俩相依为命。

  姜慈设计抓住了一名骗子,将他绑在窝点里放了一把火,惊得姜绮将骗子拖了出来,扭送官府。

  经此一事,姜绮终于意识到自己温雅善良的妹妹其实有股疯劲。火光照亮夜空,姜绮抱住了姜慈:“不要紧,你还有我,不会孤单的。”

  她是姜慈最后的良心和依仗,她尽力将妹妹按在深渊边缘,留在了人间。

  姜慈仰望着夜空,面无表情,一滴泪也没有:“你不会离开我吧?”

  “不会,我保证。”姜绮重重拍打着她,“谁欺负你,我揍谁,你别脏了自己的手。”

  姜慈出手大约是奔着要人命去的,姜绮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

  她的妹妹,应当在花园里无忧无虑长大,不应当成为官府通缉的要犯。这些恶人,不值得姜慈冒险。

  再后来,姜慈化名金蝉行走江湖,凭着骗子留下的骗术残篇寻找害死姜展天的凶手,期间接触了不少骗子,见识了许多骗局。

  中途她救下了因受骗在佛寺哭求佛祖的牙人梁荣,帮梁荣挽回了损失,并以此为契机将荣兴牙行变成了自己获取消息的渠道,而她也从顺手助人,变成了主动出击接受受害者委托,与各路骗子交手。

  金蝉在江南的名气越来越大,世人有的传说金蝉文武双全是独行客,有的传说金蝉背后有势力,其实严格来说,金蝉是姜慈和姜绮。没有姜绮保驾护航,姜慈根本不可能在完成委托后全身而退。

  

  时光碾着生灵往前推进,直到血肉成泥,道边青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直到,曾经的你我他均已成长为陌生模样。

  万历四十二年,腊月的风猎猎吹过严氏祠堂的牌匾,顺着山野小道卷向无人处的男女。

  薛师彦细细打量着女子,她没死,并顽强长大了,虽说跟儿时判若两人,可她全全乎乎地长大了——这比什么都强。

  重逢,本该是令人欣喜的,可当其中一人的遭遇委实难过时,另一人便也跟着心情复杂。

  两人一时间谁都没说话,谁都怕一开口便再也无法挽回。

  最后是姜绮打破了沉默:“你俩再这么不出声,我都要以为是谁把庙里的石像给搬出来了。”

  薛师彦一笑,顺势邀请两人上车:“车上聊?”

  姜慈看看那辆狭小朴素的驴车,再望望远处严家外观朴素内里舒适的车,委婉道:“兵宪老爷约个地方,妾随后就到。”

  “还兵宪老爷!”薛师彦好气又好笑,“纵然不喊哥哥,也不必如此生分吧?”

  姜慈笑了笑,没明确回答,薛师彦亦没有强求。

  两辆驴车一前一后去了郊外人烟稀少之处,慢慢停住了。

  姜绮指挥着车夫去旁边等着,她则帮忙望风,留给一男一女空间叙旧。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姜慈找了个话题:“长生后来怎么样了?”

  薛师彦闻言直接笑了:“得偿所愿,成了周太监的义子,过得比谁都舒坦。”顿了顿,他笑容戏谑,“其实你见过他。”

  “嗯?”姜慈突然觉得有点不妙。

  “就是周谢啊!”

  姜慈愣了下,脱口而出:“我在南京坑的是他?”

  “可不,这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薛师彦笑声朗朗,“你那天在兵备道署要是不跑,咱仨或许就说开了呢!”

  姜慈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表情了。

  薛师彦看她不那么紧绷了,才细问严方平之事:“你怎么会跟严方平凑到一起?那艘通倭船,该不会是你告发的吧?”

  “当然不是!”姜慈解释,“我当时是受人之托,混上船找一箱孤本的。”

  “孤本?”

  “对,有个女子,她亡父是大儒,留了很多书,但是按律侄子继承权是优于女儿的,女子的堂兄接管了遗产。结果这人听说日本专收大明的孤本,价钱很高,就托人送上了船。”姜慈叹气,“我和阿绮拿钱办事,想办法上船把书带下来,谁承想那么倒霉,碰上官府查船,严方平又跟船主起了冲突,我给困在船上下都下不来。后来船主把严方平捅成重伤,留了个人要把他扔下船毁尸灭迹,我就把那个人打晕,救下了严方平。”

  “可严方平还是死了。”

  “对,伤口那么深,又耽误了那么久,等官兵上船,早没气了。”姜慈想想那混乱的一夜就头大,“当时严方平身边只有我,他自知活不了了,就用两间铺子做酬,要我把他的死讯捎回去,能帮就帮一把他弟弟。我到吴县的时候,严氏宗族正在严家抢严方正呢,杨管家病急乱投医,就求我冒充严方平之妻,以长嫂如母的名义接管严方正。我寻思着,反正多个死鬼丈夫,不妨事,就答应了。”

  薛师彦没问以后还怎么嫁人这类无聊问题,而是问她:“铺子到手了么?”

  “没有。”姜慈脸一下子臭了,“严方平跟杨管家一个比一个精,非得等严方正能立起来了才交割。”

  薛师彦低头算了下姜慈的年龄,“噗嗤”笑了,行,姜还是老的辣。

  姜慈让他笑恼了:“我现在不会被坑了!当时经验少!”

  “嗯!”薛师彦忍着笑,一本正经点头。

  看姜慈有恼羞成怒的趋势,薛师彦叹了口气,郑重承诺:“我向你保证,我会彻底摧毁雁雀堂,尽力找出害死姜展天的凶手,但希望你不要再冒险了,好不好?”

  从公义来讲,薛师彦巴不得有懂事良民帮他搞政绩;但从私心而言,他却希望当年的小妹妹能安安稳稳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姜慈灵动的表情僵在面上,好半晌,苦笑一声,她低低道:“薛哥哥,太迟了,真的太迟了,我不可能退出了。”

  西风掠过郊野,吹得百草摧折,发出呜呜的啸声。

  

  

继续阅读:3.7.误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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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蝉与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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