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慈暂时安抚住杨管家,立即动身去了荣兴牙行。
“老梁,你手头都有哪户富贵人家的生辰八字?”姜慈进了后院,匆匆交代,“没有也行,你给我整理出来个有钱人家的名单,尤其要带他们钟爱之子的名字,最好是近期请过医者的人家。”
“你不查相师,查有钱人家?”梁荣难以理解,“严氏那老族长都打上门去了,你干点有用的嘛!”
“查谁是骗子,骗子用了什么手法,那是官府的活儿。”姜慈收拾出来文房四宝,又要了黄纸,认真道,“我只要清楚怎么能抓住骗子就好。”
“怎么抓?”
“把水搅浑。”
姜慈回忆着戚大官人手里那半截黄纸牌上的字迹,又临时学了这玩意该怎么制作,便拿着梁荣提供的名单一口气弄出了七八张,因着不知下半截是什么样子,遂依样画葫芦烧掉了一部分,然后让姜绮趁夜贴到了各家门上,并吩咐牙行伙计对外散播消息:只消把钱送到城外某处破庙,就能贿赂鬼差放人,至于给多少,心诚则灵,百两起步。
隔了一天,应春上门给受惊吓的患者瞧病时,听说了此事,他登时懵了,气冲冲杀回医馆后院,一把掀飞赖床的蓝岭:“你不是说动静不大,就对付严家?怎地好几家富人都中招了?”
蓝岭一头雾水地坐地上:“什么中招了?”
应春细细将打听来的消息跟他说了一遍,末了怒道:“立马停手,万一引起官府注意,我这医馆还开不开了?”
“好几家?到底几家?”蓝岭一骨碌爬起来,“不可能!我就给陈家、严家、戚家发了黄纸牌!且本没有戚家的事儿,是戚大官人车坏了搭车,才跟严方正一起被迷药放倒了,我……”
说到这里,蓝岭愣住了,喃喃:“有人在学我们,想要浑水摸鱼。”他冷笑了声,“我去会会他。”
却说严方正喝过药后,照例伸手问蔷薇要蜜饯。
蔷薇迟疑了下,给了他一块饧糖,有些不自在地解释:“最近太潮了,婢子瞧着蜜饯好似有点发霉。”
“啊?这样。”严方正咬着饧糖含含糊糊地道,“那就扔了吧!酸酸甜甜挺好吃的,就是气味有点怪。”
蔷薇松了口气,伺候着他歇下,女子端着托盘下去后,立即跑去问杨管家:“小官人到底是不爱吃橘子,还是不能吃橘子?”
“有区别么?”杨管家笑,“他都不吃多少年了。”
“吃了橘子会怎样?”蔷薇孜孜不倦地问。
杨管家瞥了她一眼,认真道:“容易犯哮喘。”
“那陈皮呢?陈皮不是止咳消痰的么?”蔷薇不解。
“但小官人吃了会犯病。”杨管家肃然叮嘱,“你可千万别自作主张!”
蔷薇胡乱点下头,转身去了厨房,她摸出一纸包,打开赫然是严方正吃过的蜜饯。女子取出一枚塞进嘴里,细细咀嚼,良久,她吐出残渣,喃喃:“陈皮。”
城外一处破庙,院中荒草没膝,古树左半边死气沉沉,右半边生机勃勃,衬得此处格外诡异。
抱着沉甸甸包袱的富家翁艰难趟过荒草丛,一步三回头地进了破庙。
木门“吱嘎”作响,鸦雀发出荒腔走板的嘶鸣,让人不由瑟瑟发抖。
他战战兢兢将包袱放在香案上,检查了下白花花的银子,而后颤着手把自家收到的黄纸牌别在包袱上,而后他实在受不了这冷飕飕的氛围了,提起袍子撒腿就跑,腿脚前所未有的利落。
兴许是大家被陈家之事吓坏了,又兴许是一个学一个,总之有人开了交钱的头,便好办了。
不多时,又来一个送钱的,这回破庙的门关上了,再打开时,香案上的钱没了。
草丛簌簌响动,蹲伏许久的蓝岭冒了出来,他戴着面具谨慎观望后,随手抽了根树枝,慢慢走了进去。
钱没了,说明学他之人就在庙中,此时进去,能抓个现行。
蓝岭进了破庙,负手故作高深:“朋友,捞过界了吧?你跟在我后头喝汤便罢了,如今搅得满城风雨,让大家还怎么玩?”
庙里无人应声。
蓝岭环顾着四周嗤笑:“你倒是会学,我把人带到庙里吓一通,你直接让人到庙里交钱,行啊,都不用露脸了!我给你铺垫完,你擎拿好处是吧?”
他盯着满地灰尘上脚印笑了:“让我猜猜,你藏在神像后?出来吧,给我磕个头,拜个师,以后……”
自说自话戛然而止。
两名青衣皂隶转了出来,一左一右堵住他。
蓝岭愕然,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失声惊叫:“你们衙门设局蹲我?!”
他二话不说,趁着皂隶尚未完成合围,“呲溜”窜出了破庙,并顺手带上了门,把手里的树枝“咔嚓”别进了门鼻。
庙外一名皂隶扑过来,蓝岭像只山间猿猴,灵活地窜进荒草丛中,团团抱住自己,咕噜噜滚下了山坡,几个跳跃后,人落进河里,顺着湍急水流涌向了远方。
皂隶强行破门而出,等待他们的却是贼人走脱的坏消息。
姜慈放出拿钱买命的消息后,压根没去破庙,她直接让姜绮往县衙射了封匿名信,告知了衙门交易地点。这样一来,官府逮住骗子立了一功,骗子却不知是她在坑人,皆大欢喜。
不过,姜慈没等到骗子落网的消息,却等到了官府查抄回春堂的动静。
姜慈忽而想起宋医士临走前透露的情况,她猛然明白了,最近吴县严查医馆药铺的账目,约莫是衙门在找理由遮掩目的,官府真正要找的是同时给受骗人家诊治过的医馆。此法姜慈不是想不到,而是办不到,纵使她有荣兴牙行做后盾,却无法如此迅速地得到受害人家的全部消息。
俄而,女子轻声细语:“这雷厉风行的架势,可不像本县县尊啊!”
姜慈穿上披风,示意俪兰去备车:“咱们去回春堂瞧瞧,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诶?”俪兰诧异。
“十有八九是回春堂把顾娘子有孕的消息泄露给了赵相师。”
俪兰仿若醍醐灌顶,俄而迟疑着问:“大奶奶,若一切都是人为,那小官人之前莫名出现在破庙,又是怎么回事?”
姜慈叹了口气:“十斤说,老于曾跟人炫耀,他在春登楼外等正哥儿的时候,有个富商散财,请车夫们喝酒暖身。”
俪兰目瞪口呆:“他喝了?!”
“喝了,很多车夫都喝了。”姜慈想起来就火大,“什么富商,大抵就是冲着老于去的!酒里指不定放了什么东西。”
俪兰服气了:“那他还说得那么玄乎,什么中邪犯困,根本就是中招了嘛!还有小官人和戚大官人在车里睡得昏天黑地,八成是让人在车里塞了迷香之类的吧?”
待此事了结,姜慈是不敢留着老于了,当值期间喝酒,没防备心不说,事后还自作聪明隐瞒主家,实在不像个踏实的。
主仆二人正要出门,杨管家匆匆跑来禀告:“大奶奶,蔷薇那丫头不见了。”
姜慈停下脚步,疑惑看他。
“那丫头上午突然问我小官人能不能吃橘子和陈皮,问得很细,神情也不对劲。我越想越不放心,就想着找她谈谈。结果一问才发现她跟我分开没多久便出门了,说是买蜜饯去,可这都快天黑了!”
“是不是回家了?”姜慈猜测。
俪兰摇摇头:“不可能啊!她没来跟婢子请假。”
“你先别急,没准儿去的铺子远,又或许让什么事儿给绊住了。”姜慈安慰了杨管家一句,转头吩咐俪兰,“你去正哥儿院里问问那几个丫鬟小厮,看看他们知道什么不。让十斤带人沿街找找,这么个大活人,总有人看见。”
俪兰连忙应下,扶着姜慈上了车,才去安排。
十月份的天,北风呼啸,天阴沉沉的连个日头都没有,望着就压抑。
回春堂乱糟糟的,一缕缕青烟自后面升起,店铺门口湿淋淋的,官差不断呵斥着围观百姓。一众衙役进进出出,不停地搬着东西。
姜慈暗叫不好,案犯约莫曾放火销毁证据,只是不知官府救下了多少。
回春堂的医士和伙计已全部进了衙门,唯余女眷在哀哀哭泣。
姜慈走下驴车,站在路边看了会儿,微微蹙起了眉:官差满脸晦气,进展八成不太顺。
就在她忧虑之际,忽听背后传来一声轻唤:“小骗子。”
姜慈豁然转头。
不远处,薛师彦负手而来,长身玉立,气势超群,脑门上几乎写着“吾非池中物”,与此前狼狈之相迥然不同。
姜慈心念急转,立即意识到当初诓两位官爷的小心思被戳穿了。女子一低头再一抬头,须臾收拾好心情,她端起一张笑脸,轻声细语:“兵宪老爷怎地拨冗来了吴县?”
“公务。”薛师彦任由她岔开话题,意味深长地笑道,“严家大娘子,这世上有花钱买平安的,亦有直接赶走骗子,可反过来给骗子下套的,至少在此案里只你一人。”
薛师彦现在对她观感很复杂,他处理完假官假印案后,让人查了查这个胆敢跟自己谈条件的少妇,结果很令人意外。看严家大娘子镇定自若跟他周旋,他还真以为对方有什么依仗。合着严家才发家两三代,前些年还平白遭过一个大损失,把家主严方平的命都搭了进去。现如今严家嫡系只剩一二十来岁的孀妇带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叔子,有个屁的背景!
薛师彦一度气得难以安寝,说不清是气姜慈太狡猾,还是气自己马失前蹄。如今发现竟然连骗子都上当了,他诡异地跟黑历史达成了和解——不气了,甚至还想接着看戏。
姜慈故作懵懂:“妾不懂您的意思。”
薛师彦微笑:“真不懂?”
“真不懂。”女子语气坚定。
薛师彦笑了,轻声提醒她:“后来这七八张黄纸牌,跟陈、戚、严三家收到的应当不是一人所书。需要本官对比字迹么?”
姜慈笑容有些勉强:“兵宪老爷……”
“本官略通翰墨。临摹得再像,总能寻出区别。”
姜慈深吸一口气,认栽了:“兵宪老爷,妾仅为自保,也没沾手一文钱,没必要深究吧?”
“若非你及时把后续交给官府处理,没有从中渔利,还真不好说。”
冬季的风猎猎吹过,吹得薛师彦衣袂翻飞。他垂目望着女子时,眼里分明藏着欣赏。
姜慈敏锐地抓住了这丝欣赏,迅速低头认错:“妾胆大妄为,给兵宪老爷添麻烦了。还请您保密,不然严家将那么多户人家牵扯进来,传出去可没法在吴县待了。”
薛师彦坦然接受了她的道歉,笼着袖子解释案情:“他们在城中弄了处废弃院子布局,待翌日城门开启,再把人送去坟地。”
“原来如此。”姜慈有些不解,“您既然是从医馆入手,为何不直接问受骗人家呢?而要这么,兴师动众。”
“本官顺手敲打下吴县的医馆药铺,不行么?”薛师彦瞥她一眼,冷笑,“严家请了宋医士,戚家为了确诊有孕,先后去了好几家,陈家之前一直在给儿子看病,没少往县外跑,你看三家都去过的医馆是哪家?本官差点把宋医士拿下。”
不细查的话,宋医士的确是最可疑的,姜慈不由为他鞠一捧同情泪。
女子虚心请教,“妾还有些事情想不通,比如陈家是怎么回事?总不能为了显示自己厉害,赵相师就把人给弄死了吧?”
薛师彦本来带着点笑意的脸沉了下来:“事实可比这有意思多了。”他眉毛粗粗修过,带着锋锐气息,衬得那张脸更冷了几分,“陈方祥的儿子有疾,一直由回春堂诊治。原本这病不是什么绝症,只是需花钱精心养着,是个富贵病。回春堂的主人应春把线索提供给了相师赵绩,他们本以为以陈方祥长期表现出的上心,一听儿子有生命危险,定会乖乖出钱。”
姜慈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那孩子该不会是死在……”
她没有说全,因为实在不忍说出如此残酷的事实。
“聪明。”薛师彦周身嗖嗖冒着冷气,“那孩子天生痴傻,陈方祥一直心中不喜,想要将他送走,无奈发妻周氏舍不得。岳家势大,陈方祥不敢撕破脸,只得对外隐瞒儿子的情况。可小孩总要长大见人,眼看就要瞒不住了,赵绩的到来,等同给了他一个甩掉包袱的理由。”
姜慈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不知该先问哪一个。
“不谈这些了。”薛师彦吐出口浊气,“本官很好奇,你为何那般坚持此案是人作怪,而非鬼神索命。”
姜慈原本由温雅掩盖的锋锐之气陡然浮了上来,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冷意森然:“因为,妾曾经亲眼见过神是如何诞生的。”
“真巧。”薛师彦低头望着她,俄而轻笑,“本官也见识过人造神。”
路边飞扬的酒旗,温柔拂过摩挲出包浆的杆子,款款摇摆。
女子愣了愣,真心实意地笑了。她回过头,面朝回春堂,眉梢眼角俱是暖意:“妾认为,兵宪老爷慧眼如炬,委实是位好官,此乃苏松百姓之福。”
薛师彦难得从她嘴里听到句发自真心的话,不由一奇:“那我若是不赞成,甚至呵斥你悖逆呢?”
“不会的。”姜慈自信一笑,“兵宪相比神佛,应当更信自己。”
两个不信神佛的狂徒对视一眼,俱笑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