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云层从远方蔓延而来,向县衙方向汇聚,仿佛一口顶不开的锅盖,死死扣在官吏们的头顶。
“太爷,太爷饶命啊!小的只是个医士,什么都不晓得,没参与过此事啊!”县衙刑讯室,回春堂的孙医士哀哀叫唤,“赵相师每次来,应春都把他拉到后院聊,聊了什么,给了什么,我等真不清楚!”
薛兵宪坐镇吴县,汤知县审起来格外卖力:“呔!他们如何合作的,速速如实招来!”
孙医士抹把泪,抽泣着叙述:“赵相师以前也来过吴县,但不会久留。这次是九月来的,东家……应春对他很是尊敬,曾把医馆的医案拿给他看,赵相师平常也会跟应春透露病人家里的情况,所以大家都觉得两人说得准。小人也是偶尔发现的,有次小人给一妇人看病,摸不准病情,正巧赵相师过来了,张口说了两句话,好像是隐语,小人没听懂,应春肯定听懂了,他直接撵走小人,接手了病人。”
应春和赵绩双双失踪,应春临走前还在药铺放了把火,烧掉了一两间房。县衙已紧急发下了海捕文书,在城门各处张贴。
除了孙医士,县衙还传唤了最了解应春的伙计齐虎,事情也是从他这里变得奇怪的。
起初齐虎抵死不招,后来没熬住刑,所招与孙医士大差不差,直到县衙成捕头本着有枣无枣打一杆的想法进去诈人:“县尊,幸不辱命,卑职救火及时,保住了不少卷宗!嘿,原来回春堂还有个称呼,叫皮堂啊!”
他边说边端着托盘,呈上一只烧得发黑的银牌,笑道,“您猜这东西在哪里找到的?柜子底下!”
本来低着头的齐虎豁然抬头,露出了见鬼的神情。原来这玩意不是丢了,而是掉在了犄角旮旯里,应春本不用补一块的!
汤知县时刻注意着他的反应,见状立即一拍桌子,喝道:“你这厮,皮子痒痒是不是?说,这银牌怎么回事!”
齐虎眼前发黑,唇角都有些抽抽了。
成捕头斜睨着他,语速慢了下来,满满都是威胁:“卑职收队的时候,听见齐小满跟他妈嚷嚷,说早就觉得皮堂没出息,还是蓝叔的雁雀堂来去如风,来得痛快!”
齐虎面上刷然没了血色,恨不得赶回家扇儿子两耳光,眼里明明白白写着“老子弄死你个细鬼子”。
“齐虎,皮堂是什么,雁雀堂又是什么?”汤知县死死盯着他,敏锐察觉出深水下有大鱼。
齐虎汗出如浆,蜇得伤口生疼,却强自镇定:“小的不知,想来是犬子听了书,或者看了戏,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那儿嚼白蛆呢!”
“齐虎,你打量着本官好说话是吧?”汤知县眯眼瞪着他,“这银牌上可印着‘皮堂堂主应春’呢!”
齐虎心底暗呼不妙,县衙的线人通知得太晚,他们匆忙转移,东西来不及带走,只得一把火全烧了。应春没有家室溜得快,他却因顾着妻儿耽搁了下,让官差给堵住了。他不知官府抢救出了多少证物,怕自己一张嘴就不打自招,索性缄默不言。
偏偏汤知县急着将功补过,不肯放过他:“是谁告知你们县衙有行动,让你们撤离的?”
听齐小满的意思,应春和赵绩可能不是单打独斗,而是有分工明确的堂口,至少应春应当是个小头目。
这乐子可就大了。
近些年江南打行盛行,市井恶少,仗着勇武,结成打行,终日群聚夜游,帮人看家护院,让各地官府十分头疼。汤知县现在怀疑应春他们就是类似的组织。
汤知县打蛇打七寸,冷笑道:“齐虎,莫逼本官去问你儿子!”
齐虎不由急了:“太爷,我儿子不足十岁,按律不能让他作证!”
然而此言一出,汤知县便慢悠悠靠在了椅背上:“齐虎,你识字?”
历来读书费钱,底层百姓想搞明白律法更是难上加难,往往官府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可齐虎对律法张口就来,委实不是医馆普通伙计能做到的。
齐虎浑身一僵,面上浮现出懊恼之色。
汤知县低声吩咐成捕头去请薛师彦。堂主牌子都是银的,这个组织估计规模不小,甚至范围可能超出了吴县,大抵不是他这个知县能负责的了。
姜慈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在夜色里温柔荡漾。
“大奶奶!”俪兰疾步迎上来,压低了声音禀告,“蔷薇还没回来。”
这便不正常了。
姜慈示意她继续说。
“婢子审了跟她一个房间的丫鬟,有人说了一个情况。”俪兰偷觑着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交代,“蔷薇跟四爷有来往。”
“严四郎?”姜慈目光闪了闪,慢慢道,“年轻周正,又是秀才,的确很吸引女子。来往多久了?”
“不清楚。”俪兰解释,“蔷薇不是张扬性子,很少透露自己的事情。那丫鬟无意中撞见两人在后门卿卿我我,蔷薇为此还送了一支银簪堵她的嘴。”
“还有什么?”
“别的,就没什么了。”俪兰想了想,皱眉,“蔷薇这两天确实有些心不在焉的,小官人的蜜饯还让她给放霉了!”
“橘子、陈皮、严四郎、蜜饯……蜜饯!”姜慈喃喃捋着线索,忽然浑身一震,失声大叫,“快,让家丁们抄家伙,去严四郎家!”
蜜饯约莫不是发霉了,而是蔷薇发现了严方正哮喘发作的诱因——蜜饯里八成有陈皮!
大晚上的,原本已经静下来的街巷倏地热闹起来,严家家丁抄起棍棒,跟着大奶奶的车呼啦啦往严四郎家赶。
与此同时,严四郎家人影幢幢,男子扣住女子的双肩,倾身下压,女子奋力挣扎,发出模糊的呼救,却苦于嘴里塞了东西没法叫出来。
窗上的人影逐渐合二为一,就在这时,急促的拍门声响了。
俪兰一把推开欲要阻拦的小厮喜子,率领着几名家丁闯进了院中,随即惊呼出声:“大奶奶,你看!”
姜慈慢了一步进来,她盯着窗上的人影,俏面上浮起戾气,怒喝:“砸门!”
一名家丁二话不说,上前“砰砰”两脚踹断了门栓。
“唔——”一道衣衫不整的人影突兀地撞了出来,她蒙头蒙脑地胡乱望了下,径直栽进了俪兰怀里——是蔷薇。
往日整洁娇俏的女子,此刻披头散发,双手被缚在背后,嘴里还塞了布团,狼狈极了。
严四郎追出来想逮人,两名家丁立即一左一右探出棍棒拦住了他。
姜慈逼视着他,冷冷质问:“严四郎,我家的丫鬟,怎地在你房里?”
要说严四郎也是个人才,他胡乱掖了下外袍,懒洋洋笑道:“三嫂莫要误会,我与她乃两情相悦,床笫间玩得花了些,不算罪过吧?”
他在赌女子面薄心软,又对他秀才身份有期望。
谁成想蔷薇一俟脱离桎梏,竟立马交代了:“他胡说!他托我给小官人的蜜饯里有陈皮!他明知小官人不能吃橘子——”
严四郎脸色骤然沉了下来,语含威胁:“蔷薇,话不能乱说,这蜜饯,可是你拿给六郎的,这不是把自己也给冤了?”
蔷薇怕得瑟瑟发抖,却还是字句清晰地继续道:“他因着崔显芝之事惹恼了小官人,托婢子代为转圜,婢子以为他送蜜饯是为了道歉,结果,结果……他怕婢子告发他,想要,想要……”
“好了!”姜慈示意俪兰带走女子,她则冲严四郎冷笑,“是非对错,大家去衙门里说!”
事情已经很分明了,严四郎利用蔷薇对他的感情和信任,把用陈皮腌制过蜜饯送进严方正嘴里,致使少年犯了哮喘。蔷薇发现不对后,独自前来对质,却被严四郎扣下,想要堵住她的嘴。
崔显芝之事,姜慈明知背后有严四郎的影子,却苦于一没酿成祸事,二没抓到证据,是以没法追究。如今两桩事一起算账,觊觎严家的饿狼总算露出了马脚,衙门用心的话,没准儿可以一劳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