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月,殷实人家的桌子上陆续出现冬枣、柑橘、柚子等果品。
姜绮爱吃酸,一个人一下午能干掉小半筐橘子,剩下半筐则拎去给小情人尝鲜。
姜绮养情人跟严方正养猫有一拼,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货色。不同的是,姜绮从来不脚踏两只船,严格遵循一段感情结束,再进行下一段的原则——顶多间隔期短了点。
本任小情人是个伶人,身段好,长得俊,脾气更是温柔似水,更难得的是这是个勤快的,很擅长料理家务,一得了空便去姜绮住处洗衣做饭、铺床晒被。
至少目前姜绮对他还算满意,其表现是已经小半年没换人了。
十月初五,五风生日,吴地渔民纷纷前去祭神,以期风信降临,扬帆起航。严方正被友人拖着凑了回热闹,一进家门就捂着鼻子嚷嚷:“橘子橘子,到处都吃橘子,没完了是吧?快快快,还有桂花薰香么,给我来点!”
蔷薇闻言,慌忙点上新制好的香,一面捧着香炉靠近风口,一面笑道:“厨房煮了杏酪汤,又香又甜,小官人稍坐,婢子去给您端一碗来。”
严方正洗了把脸,哆哆嗦嗦坐火盆前烤火,只觉得鼻腔里那股能冲天灵盖的橘子味还是没有散干净。他讨厌橘子,小时候谁给他喂橘子他哥跟谁急,是以后来大家都习惯了,谁在家吃橘子都自觉避着他。
不过人在外头就没那么顺了,毕竟别人也不能一味惯着他,是以每到这个时节,严方正就格外不爱出门,并开始闻橘色变,进而退避三舍,跟群猫达成和谐统一、一致抗橘的战线。
严家的厨房爱做些时令汤品,夏季是青脆梅汤、黄梅汤、茉莉汤、绿豆汤、干荔枝汤等,秋季是桂花汤、木瓜汤等,到了冬季便是杏酪汤、以及柑橘、香橙做成的各种汤。
严方正不碰柑橘,便只能选杏酪汤,连煮汤的锅都得分开,免得沾了橘子味。
姜慈不理解,但尊重,掌家后保留了这个习惯,没有像别的家长一样逼着他吃不喜欢的东西,只此一点便得到了严方正真心实意的支持——毕竟连爹妈都骂过他“矫情”“挑剔”。
唏哩呼噜吃了一碗杏酪汤,严方正抓紧时间睡了个午觉,晚上还有场同窗聚会,忙得很。
傍晚套了车出门时,蔷薇追上来给他塞了条鹤氅,嘱咐了又嘱咐,非要他保证不任性脱下来才放人走。
这本该是一场寻常宴会,寻常到姜慈都懒得过问,然而几个时辰后,十斤屁滚尿流扑过来求助——严方正失踪了。
晚间他还在春登楼参加聚会,衣香鬓影,珠帘叮咚,耳畔是歌女或轻柔,或清亮的歌声,眼前是各色菜肴和果品,有读书有成的同窗跳上桌子出口成章,有腰缠万贯的同窗随手撒钱,整个阁子里弥漫着纸醉金迷的气息。
严方正严格遵循着嫂子的规矩——未加冠不喝酒,是以整场宴会下来,他竟成了最清醒的那个。
也是因着清醒,他才听到了隔壁阁子里的哭声,从语声哽咽,到嚎啕大哭。
少年看看热热闹闹的此间,再瞅瞅人越聚越多的走廊,不由按捺不住,偷偷溜了出去。
隔壁动静闹得挺大,门外已经围了一堆闲杂人,严方正藏在人群里,清清楚楚听见男人扯着嗓子忏悔:“儿啊——悔不该不信鬼神,不信高人,是爹误了你啊!”
“好啦好啦,子不语怪力乱神,这谁能想到呢!”男人的同伴不停地帮他拍背,又腾出手来给他倒了盏热茶。
年近三旬的男人捧着热茶,泪水“吧嗒吧嗒”往下落:“我每次回家晚了,犬子都给我斟茶倒水,有时候还按揉肩膀,小小年纪,贴心得很。是我害了他,我要是早信就好了。不就是钱嘛,钱能买命啊!”
严方正听得一头雾水,幸亏旁边酒楼小二正跟人解释:“这是陈大官人,月前他收到阴司的黄纸牌,上头有他儿子的名字,有个相师让他花钱买命,他不信,把人骂走了。结果……”小二摇头晃脑,“神鬼之事,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严方正还想再听,他们那桌却是要散场了,纷纷招呼他回去说两句。
少年们的情谊总是来得热烈而纯粹,一通闹哄哄的道别后,七八个年轻人上车的上车,走路的走路,有顺路的便厚着脸皮蹭个车,先前的热闹在冬夜寒风中散了个干净。
严方正裹着披风靠在车里昏昏欲睡,塞了桂花薰香的银香囊叮叮当当敲打着车壁,不停散发出好闻的气息,逐渐冲淡了身上的酒菜味。
周围万籁俱寂,大部分百姓已陷入沉睡。今晚的驴子格外不听话,时快时慢,还净挑不好走的地儿走。驴车辘辘,时不时颠簸下,偶尔传来车夫老于模糊的斥骂声。
突然,驴车停了下,还没等严方正撕开眼皮发问,车子又重新行驶了起来。
这驴子愈发不听话了,迟早宰了吃肉。
少年腹诽了句,困倦得实在厉害,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越来越颠簸的行驶中彻底睡了过去。
严方正是被冻醒的。
他睁开眼时,没有温暖颠簸的驴车,没有安眠好闻的熏香,更没有路边人家偶尔传出的犬吠,此处只有旧门、破窗、神像、香案,以及一支点燃的蜡烛。
这显然是间破庙。
残破神像伫立在灰扑扑香案后,悲悯而肃穆。夜风吹过半掩的门窗,呼啦啦作响,吹得人阵阵发冷。
严方正艰难从地上爬起来,身上还是晚宴时穿的那身锦袍,华贵却单薄,禁不住晚来风急。
他紧紧盯着香案上的牌文,狠狠咽了口吐沫——这东西似乎在哪里听过见过。
黄纸写成的牌文上,落款是“阴司”,中间写了他的名字。
还没等他细看,庙里倏然变了颜色,阴森森的绿光笼罩室内,惊得少年慌忙抬头,却见梁上竟无声无息多出了两只绿灯笼!
下一瞬,香案上的黄纸牌无火自燃,下半截飞速卷曲变形,化为飞灰。
严方正只觉毛骨悚然,他陡然想起了陈大官人和店小二的话:
“儿啊——悔不该不信鬼神,不信高人,是爹误了你啊!”
“这是陈大官人,月前他收到阴司的黄纸牌,上头有他儿子的名字,有个相师让他花钱买命,他不信,把人骂走了。结果……”
严方正跌跌撞撞扑过去,顾不得烧手,拼命抽打着黄纸牌,试图将往上蔓延的火苗扑灭。
不能让它烧了,等黄纸牌烧光,自己会死的!
年轻人到底身手利落,一通扑打后,黄纸牌好歹留下了有他名字的半截,也就是这时候他才发现纸牌背面还有字,赫然是“姜慈”。
一股股寒意顺着脚底板往上窜,经小腿、脊柱,直冲脑门,严方正天灵盖都要炸了!
蜡烛“哔剥”一声脆响,青烟缭绕,少年身子一软,彻底人事不省。
严家的下人慌里慌张找了大半夜,直到正午才在河边找到了主仆俩。
彼时,严方正睡车里,老于睡车外,驴车对着的地方竟然是处乱葬岗!
十斤都快吓疯了,哆哆嗦嗦推醒小官人,顾不得多问便招呼着众人驾车回家。
严方正病了。
少年睡得太久,饿得胃直抽抽,回家就开吃,筷子还没搁下,人突然上吐下泻、头晕恶心、喉咙肿得说不出话来。初时姜慈以为是在外过夜冻病了,连忙吩咐人给他请了相熟的宋医士上门诊治。
宋医士把了脉后,坦言严方正虽有风寒迹象,更多的却是受了惊吓,遂按照李东垣《内外伤辩惑论》的指点开了“升阳益胃汤”。
严方正稀里糊涂给灌了药,蒙着被子睡了一觉,人才稍稍清醒。
而此时,姜慈已经将老于审过一轮了。
“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老于叫起了撞天屈,“小的好好驾着车,路都是走了多少遍的,就是闭着眼走,那驴子也该认路啊!小的是想破脑袋也没想通,这驴怎么能往乱葬岗走,它都没去过那地儿!”
“那昨晚有什么异常么?”
“异常?”老于想了想,不太确定,“困,特别困,就好似头顶压了千斤重物一样,身子那个沉啊!后来走到半道,小的眼前一黑,就啥都不知道了。”
姜绮立即上前,探手拽下他的衣领,将他的脖子前前后后看了遍,冲姜慈摇了摇头。
“小的觉得吧,不是中邪,就是小官人冲撞了什么!”老于唉声叹气,“听春登楼的食客说,昨晚二楼有个死了儿子的,哭得凄凄惨惨,引得很多人去看。咱家小官人就爱看这种热闹,他们又是在二楼开的阁子,没准儿就过去瞧了。您说这寒衣节刚过,地府大门早关了,那来不及进去的鬼,可不就,留在阳间了嘛!何况那人的儿子死得还挺,还挺……反正不太好说!”
姜慈借着低头喝茶,无声翻了个白眼,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我看过了,他脖子上没有针孔。”姜绮关了门,低声道,“冬天衣裳厚,吹针之类的应当戳不透才是。能中招,还能让蒙汗药起效的地方就是脖子。”
“不是中针,那就还有其他法子下药。”姜慈不解,“可是老于中招,正哥儿又是怎么回事?那路是不是回家的路,他没感觉?”
至于所谓的中邪,姜慈是半点不信。她更信是有人装神弄鬼,甚至怀疑是不是严方正的同窗跟他开玩笑。
“天晚了,可能困了吧?再说大晚上的,外头又冷,谁没事老掀帘子看路啊!”姜绮猜测了下,也跟着挠头,“问题是夜里关城门啊!他们怎么出去的?还跑了那么远!”
一层接一层的迷云笼罩下来,给此事平添了几分诡异。
姜慈多疑,并不完全信任老于,遂安排了十斤盯着人,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