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地域广袤,有杭州、湖州、嘉兴、宁波等十一府,明后期逐渐形成中央派遣的巡抚凌驾于按察使、都指挥使与布政使之上的格局。按制度来讲,三司各自负责法、军、政,同时互相制衡,然而随着总督、巡抚、巡按等权力的扩张,按察使的司法监察权逐渐收缩,反而增添了诸如整饬兵备、兼理屯田、抑制豪强、提督学校等职责。
当然,权力大小有时候也得看人,真遇到海瑞那种认死理的,巡抚未必压得住。
浙江按察司现有正堂六房书吏十四人,典吏二十八人,承发房典吏二人,架阁库典吏一人,承差四人,经历司典吏一人,照磨所典吏四人,司狱典吏一人,共计五十五人。
这便是薛师彦即将面临的政治格局和班底。
一行人抵达杭州之时,当地官吏及耆老出城迎接,而后薛师彦祀神、恤孤、见狱囚、理清六房吏典等,甚至还抽出精力亲自写了拜帖发给驻定海的浙江巡抚。
一通忙活下来,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了。
薛师彦案牍劳形多日,终于能抽出时间关注下后宅。这一瞧才发现家里多了个陌生面孔,瘦瘦小小,看见他就躲,连个招呼都不打。
“这谁啊?小厮?”薛师彦拧着眉看藏到廊柱后的小孩,问陈婆子,“没人教过他现在后宅有女眷,不能乱跑么?”
“我的臬台老爷,你再瞧瞧他是谁!”姜慈扶着颂稚的手出了花厅,嗤笑,“亏您还是管刑狱监察的,就这眼神。”
提刑按察使俗称臬台,不过姜慈这声“臬台老爷”显然带了揶揄。
薛师彦定睛一瞧,倘若这孩子再瘦点黑点,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嘶,是在来杭船上捡到的小定安。
两口子近些时日一个主外,一个管内,都忙得脚不沾地,往往一整天下来都见不上一面,是以这对假夫妻已经许久没坐下来闲聊了。
薛师彦懊恼地一拍额头:“把他给忘了!下午找人问问。”
午后负责核勘卷宗的照磨所王照磨过来办事,薛师彦顺嘴提了句小定安的事情,没成想王照磨还真能对上事件。
“要是那段水域的话,这孩子或许还真不是逃奴。”王照磨翻看的文卷多,对此有点印象,“前段日子浙江都司例行巡查时,在那边截获了一艘船,船上关了很多遭人略卖的妇孺,一审才知道,最初关的人更多,这不路程远,舱里通风又差,有没熬住的,咽气了。这帮流棍一路走,一路扔,那段水域都不知沉了多少尸体。”
薛师彦听得一阵恶寒:“后来怎么判的?”
“嗐,肯定是要重判,往死里判。”王照磨收拾了文卷,猜测,“这孩子估摸就是从船上逃出来的。幸亏您没让那帮人上船,听说他们沿路打劫,看见妇孺就抢,他们自己都不知抢了多少人。”
“现在浙江都司管事的是都指挥使?”
“是,都指挥使章寻掌印,上头还有位专管浙江一应水路兵务的浙江总兵。”王照磨想了想,补充道,“截获船的是都指挥佥事董寿。”
薛师彦摆摆手,示意王照磨可以下去了:“对了,你去找个懂番语的过来,不拘东西洋。”
到底是逃奴还是略卖受害者,怕是还得问当事人。
薛师彦回头跟姜慈一说,女子亦无可奈何,不由有些发愁:“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以什么名义留在家里呢?这么点小孩,也不能指望他做什么,”
“先养着呗!多双筷子的事。”薛师彦浑不在意。
“大老爷,您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姜慈笑了下,“这是几口饭的事情么?养孩子不得衣食住行全考虑着呀!再说他在外头磋磨了这么久,我还得给他找医者调理身子,这不都是钱么?”
薛师彦愣了下,误会了她的意思,立即道:“以后我俸禄交给你,你看着办。”
虽说是鸡同鸭讲,但姜慈还挺满意他的自觉。
女子忍不住掰开揉碎了跟他讲:“一看你就不怎么管家务事,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养法。这孩子你要是想把他当下人呢,那我也不用管得太多,扔给陈婶安排就行。你要是想给他个良民身份呢,那咱们是把他当客人待,还是怎么着,总得有个说法,再说他这个年纪,算算也该读书了,总不能放他这么玩。”
薛师彦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艰难决定:“先当,客人吧!小孩子,也不用太客气。等我这边查清楚,再说。”
好一个拖字诀!
姜慈俏生生翻了个白眼,彻底对狗男人不抱指望了。
“行啦!”薛师彦笑道,“咱们来杭州那么多天,一直忙忙碌碌,还没放松呢!正巧明日我有空,一起去西湖逛逛吧?”
按察司的衙署原本是宋岳武穆王宅,距离西湖没多远,可怜假夫妻入住后还没欣赏过美景,把周边摸得最透的居然是姜绮这个酒鬼。
翌日,一行人一大早便出了门,姜慈姜绮和颂稚一辆车,薛师彦薛彪一辆车。陈婶送他们时,对着姜绮欲言又止,几次暗示她留下来,听得假夫妻纳罕不已。
“陈婶有事?”薛师彦困惑,“怎么仿佛不想让姜绮去?”
“不知啊!”姜慈频频回头,抬胳膊肘捣了捣姜绮,“你要不回去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当众说?”
薛彪跟在后头,木着脸提醒:“陈婶是不是不知二位是假夫妻?”
“我确实没告诉她。”姜慈眨眨眼,不解,“跟阿绮有什么关系吗?”
薛师彦和姜绮也回头看薛彪。
薛彪心累,面无表情地提醒:“新婚燕尔,二位分居不说,出去游玩还带着大姑姐,合适么?”
姜慈身子一僵,偷觑了薛师彦一眼,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坏了,忘了这是个活生生的郎君,不是严方平那种死鬼。
薛师彦同样僵住了,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门外一片沉寂中,就衬得姜绮脱口而出的话格外不能忽视:“那你俩以后是不是得睡一个屋?”
姜慈恼羞成怒,一脚踩在她脚背上,气咻咻先行上了车。
捅出真相的薛彪两眼望天,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被面色诡异的主子给灭了。
因着这点意外,一路上男女气氛古怪极了,哪怕到湖边下了车都没法正常交流。姜慈频频看姜绮,薛师彦一个劲儿朝薛彪使眼色,假夫妻非常希望有人挺身而出搅和搅和。
可惜,姜绮心大,捅出的篓子转眼即忘;薛彪则很有自知之明,唯恐自己一张嘴又罪上加罪,是以两个捧场的谁都没吱声,反显得一男一女愈加相敬如宾。
行至岳王祠附近,姜绮忽而双眼一亮,跟姜慈打了声招呼,直接跑了个没影。
姜慈循着她的身影望过去,恰瞧见一身着翠蓝缎袍的书生正站在湖边眺望远方。
好你个重色轻妹的混球!
姜慈看得一阵气闷,回过头来再瞅满眼好奇的薛师彦,登时没了好脸色:“看什么看,走啦!”
薛师彦冤得无法言喻,遂狠狠瞪了眼始作俑者。
薛彪左右一摊手,领着颂稚找船去了。
薛师彦跟在姜慈身后,小声哄她:“出来玩嘛,就图个高兴,别想那么多啦!再说,惹你的又不是我,回去把薛彪打杀了给你出气好不好?”
姜慈双手捂耳,越走越快:“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薛师彦好气又好笑,刚要换词哄,就听身侧几步远处蓦地传来一声轻笑。
“贤伉俪真是如胶似漆啊!”容颜俊秀的白面儒将一手按剑,缓步而来,笑着调侃,“原来堂堂薛臬台竟也惧内。”行至近前,此人抱拳行礼,“叨扰了。臬台约莫不认得某,某却是见过臬台的。我乃浙江都司掌印,都指挥使章寻。”
这人啊,是真经不起念叨,昨日才提到章寻,今日便见到了。
薛师彦与他寒暄一通,又看向其侧后方的男人。
此人昂藏七尺,沉默寡言,装扮有些奇怪,衣裳倒是中规中矩的袍子,脸上却扣了个面具,瞧着竟有些狰狞可怖。
“这是我们都司的都指挥佥事董寿,比你我二人年岁都长一些。”章寻介绍,“当兵打仗嘛,难免受些伤,他比较倒霉,伤到脸了。”
“原来是位英雄,失敬。”薛师彦客气了几句,“二位也是要进岳王祠么?”
章寻朗笑道:“武将哪有不拜武穆王的!”顿了顿,悠然吟诵,“国耻犹未雪,身危亦自甘。九原人不返,万壑气长寒。岂恨藏弓早,终知借剑难。吾生非壮士,于此发冲冠。”
吟罢,他微笑,“我虽羡慕文人墨客出口成章,自己却实在没那本事,只能借前人诗句感慨一下了。”
薛师彦亦微笑回应:“荆川先生科举出身,却抗倭有法,的确大才。”
就着荆川先生唐顺之,两人打开了话匣子,聊了会儿浙江局势。令姜慈奇怪的是,上司聊天,董寿却时不时打量下她,说不上审视,对方眼神干净温和,似乎还有点慈祥。
慈祥?
姜慈都惊了,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后来大约察觉到姜慈不自在,对方收回了目光,专心听俩上官闲扯。
正聊得投机,远处陡然传来一声怒吼:“你他爹的给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