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悦汀!好上铺!等等我嘛。” 周悦汀转过头,见汪菡气喘吁吁的跟了上来。
“走这么快。你坐在教室哪里啊,我想跟你坐的,结果没找到你。”汪菡假装有些抱怨的说道。
周悦汀没想到汪菡这么自来熟,听见她这个语气,眼底漫起了笑意:“我坐在最后一排,你怎么这么想和我说话?”
汪菡她觉得自己果然没感觉错——周悦汀就是个直率的人,“嗯……你好看!怎么说呢,就是长在了我的心巴上的那种。”
周悦汀挑了挑眉,然后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一起回到宿舍。刚进宿舍就听见自己所在的602宿舍是整个六楼最热闹的。原本的六人间现在足足有11个人。汪菡刚进宿舍就跳到自己的床上,搂住坐在她床上的蒋文静:“呦,文静,今天你们宿舍和我们宿舍搞团建?大夏天的,一个宿舍挤了11个人,不嫌热吗?”
蒋文静推开汪菡:“少来,还不是你和圆圆都在这边。倒是我有许多的事跟你们吐槽,你们说张博文怎么又跟我在一个班。我这个假期补初升高的课都能看见他。”
从601宿舍来的胡丹吃了一口香蕉接上一句:“还不是因为你魅力太大。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城关的渭东联校活动的时候……”
汪菡跳起来:“这我都记得,张博文喊'蒋文静!'”话还没说完,汪涵的嘴就被蒋文静堵住。
周悦汀倒了一盆洗脚水,边泡脚边听她们说笑,这个宿舍里的很多人周悦汀连名字都还没记下。她们口中的“老地方”、“老班”——这些名字和代号像一扇紧闭的门的密码,周悦汀一个也对不上。周悦汀看着她们互相推搡,交换眼神,默契的接上独属于城关和渭东的梗,那些熟稔的小动作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稳稳的隔在外面。
教官在军训期间是和学生住在一起的,一个女教官站在楼道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她不想打断这群女生间带着青春期些许可爱的热络。直到快熄灯的时候她才走到602宿舍门口喊了一声:“快熄灯了,各回各宿舍,以后也稍微安静些。”蒋文静和其他人才不情愿的走了。
突然的熄灯打断了女生们的笑声,也让周悦汀在黑暗里喘了口气。
第一天晚上,听着室友睡得正香的鼾声,结合着自己难以入睡的窘境,周悦汀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她小心翼翼的从梯子爬下来,结果听见下铺的汪菡压抑着哽咽:“你也没睡啊。你是不是也想家了。”
周悦汀先是被汪菡吓了一跳,抹黑从上铺取下纸巾,递给汪菡,压低声音说:“我听见了,害怕拆卫生纸的塑料包装声音太大?给。”
汪菡接过纸,带着浓重的鼻音:“谢谢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这个包装就是拆不开,害的我鼻涕和眼泪都弄到了被子上。”
周悦汀被她弄得一笑,像是被汪菡狼狈又真实的抱怨戳中某个柔软又心酸的点:“好了,早点睡吧。我先出去一下。”她轻手轻脚的关上宿舍门之后,走到了六楼尽头与楼梯交界处。走廊空无一人,她看着月亮像往常一样在天边挂着,这还是周悦汀第一次住校。
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泣声从牙关缝隙里艰难的挤出来,短促而微弱。
“周悦汀?”一个清透又带点不确定的声音打破了角落里的哽咽。
周悦汀急忙擦了擦眼泪,转过身对上对方的眼神:"螺丝!还没睡?"
罗歆也是没料到会遇见这一幕,她上前一步,月光透过楼道尽头的窗子,照到了她的脸上。“你在哭吗?
周悦汀吸了吸鼻子;“螺丝,高中和初中不一样,她们讲的我听不懂。不过看见你我开心多了。你来干什么,找我吗?”
罗歆看着她这个样子,戏谑地笑了笑:“是谁说高中了巴不得住校的?”
“螺丝!”周悦汀走上前捏了捏她的脸。
“好了,疼。你妈见到我说她给你买的防晒霜和一些药忘了给你,让我给你拿来。”说着晃了一下手中的塑料袋,“我来的时候你们宿舍人倒是挺多的,但是没看到你。”
周悦汀接过塑料袋:“干嘛这样,我又想哭了。”说完又把皱巴巴的纸拿出来往脸上擦。
罗歆拿出卫生纸:“喏,你的纸都被擦成那样了。早点睡吧。”说完又觉得忘了什么事情,“哦,对了,我在甲2班,宿舍是612。你无聊了可以来找我。” 说完就走了。
“这螺丝……”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塑料袋,抿着嘴笑了一下,然后回宿舍了。
罗歆回到宿舍,同宿舍的人还打着台灯在聊天,舍友张婷看到她,“又去找周悦汀了?” 罗歆点了点头。612宿舍倒是有很多个都跟罗歆是一个学校的,不过罗歆话也不是很多,刚进宿舍就躺下了。宿舍另一个女生提起“你跟那个女生关系这么好,从小学就是好朋友?”
罗歆翻了个身,“三年。” 这样一说她倒是有些睡不着,心中还在笑明明自己都睡不着还要安慰周悦汀。思绪也全然被拉到了那个地动山摇的午后。
罗歆的世界在五年级的那个春天破碎。
父母、哥哥,还有那座承载了她所有欢声笑语的老屋,都在那场所有突如其来的地震中化为了冰冷的废墟和令人窒息的死寂。她不知道被埋在了瓦砾下多久,只记得哥哥在最后时刻用全力将她推到了相对安全的角落的推力——那是她能感受到的、来自亲人的最后一丝的温度。救援队挖出她时,她蜷缩在一个由断裂房梁形成的狭小三角空间里,浑身是灰。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的抱着外婆来接她时塞给她的印着卡通图案的矿泉水瓶。外婆总是在夜里摩挲着她的背,哼着不成调的、罗歆母亲小时候也听过的摇篮曲。
六年级时,外婆去世的第二天,罗歆才真正意识道世界上没有爱她的人了。她像一个无人认领的行李,被辗转送到了舅舅家。舅舅罗建军,是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只剩下满腹怨气和惰性的男人。他娶了个精明的女人李红霞,两个人一起开了一个饭店,但其实这个饭店刚开始的资金还是李红霞父母的。
寄人篱下的日子,对罗歆来说,是另一种无声的“地震”。
舅妈李红霞从来不掩饰对这个“拖油瓶”的嫌弃。家里多了一笔开销,多占了一个狭小空间。罗歆的碗筷是单独一套廉价的塑料制品;她的衣服大多数都是表哥的穿剩的。
舅舅偶尔在酒醒后的片刻清醒里流露出对亡妹的愧疚,塞给罗歆几块零花钱,或者嘟囔一句“好好念书”。但这微弱的善意,往往很快就被舅妈尖利的嘲讽和舅舅自身懦弱的沉默淹没。
“吃白饭的养个吃白饭的!”这是过年时罗歆在阁楼里听见李红霞爸爸说的。
罗歆的回应是沉默和日益尖锐的叛逆。她不再试图融入这个冰冷的“家”。刚上初中,她主动要求去楼平初中住校。李红霞这倒是愿意的很,毕竟眼不见心不烦。
上学第一天,罗歆顶着一头刚被舅妈剪短的参差不齐的刚过下巴的短发,耳朵上打了几个廉价的耳钉。高挑的个子与其及其不相称的瘦削,一眼看过去只能蹦出营养不良的形容词,眼尾斜斜上挑, 发梢因微乱添了几分破碎感,额前的几缕碎发垂落,却遮不住眉梢若有若无的黯。罗歆没想过念书,要不是九年义务教育老师叫她来,她恨不得现在就去工厂——后来也知道很多工厂不收16岁以下的。很多人看见她都知道——混的人。
最初她与周悦汀的的交集几乎是零星的、沉默的。
罗歆我行我素,上课睡觉,或者干脆逃课。周悦汀则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认真听课,埋头做题,她性格好,人缘也好。她们像是两条平行线。一次考试后老师让罗歆和周悦汀坐在一起。罗歆拖着脚步过去,把书包扔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哼。她没有看旁边的新同桌,自顾自的拉开椅子坐下。她感受到旁边投来的目光,不是好奇,不是评判,而是一种平静的、带点观察意味的注视。罗歆不耐烦的侧过头,对上一双眼睛。没有她惯常看到的那些或同情或嫌恶的情绪,只有一种坦然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周悦汀只是看了她几秒,然后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又低下头去看自己摊开的练习册。
罗歆愣了一下。没有盘问,没有假惺惺的“欢迎”,没有小心翼翼地试探,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关注。这种……纯粹的忽视?或者说,是界限分明的尊重?让她紧绷的神经意外的松弛了一点点。
时间一长,周悦汀会在想和她一起去操场玩时拉着她的胳膊跟她撒娇。她以前没发现周悦汀有这么“作”的一面,不过她也发现自己应该是吃这套的人。她自己也会调侃自己是螺丝——哪里需要哪里搬。
她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敞开心扉的。是初二时晚上罗歆在跟其他人打架的时候,周悦汀本可以直接走过去的。
“罗歆!”
罗歆不想转过头,她知道是周悦汀,她也知道周悦汀现在很失望,很生气。周悦汀不害怕旁边这些要动手的人,她知道老师不希望她出事。她后退一步,“最后一次,罗歆。不跟我走吗?”说完周悦汀就走了,罗歆跟了上来。
只剩下宋强和王冰冰他们一伙人在风中凌乱…………就这样走了?
“罗歆,你知不知道还有一个月就要生地会考了?”
“你知道的……我不想考高中,读书有什么用?你没必要跟我做朋友,你没必要拉我过来,你也没必要……像其他人一样假惺惺的可怜又嫌弃我。”她深吸了一口气,“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有人惦记?”
一辆警车经过她们,那种单调的、令人心慌的警笛落在罗歆心上。
“现在呢?还没必要吗?如果我不来呢?你会和宋强一样进少管所的!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生活。但现在既然你说没必要,行,那我明天就去找老师换座位。”说完,她真的转身就走,步子又快又绝。罗歆想伸手去拦,结果只碰到了周悦汀的袖口。
第二天罗歆破天荒的早到了教室,昨晚之后,周悦汀没在跟她说一句话,连眼神都吝于给予。那种彻底的、冰冷的忽视,比任何嘲讽都让罗歆难受,她烦躁地把书翻得哗哗响。
“罗歆,老班叫你!”
罗歆去到办公室,以为周悦汀已经给老师说了自己想换座位的事情。班主任看见罗歆“今早来这么早?昨晚我还以为你跟宋强一起被拉到少管所了,不过你竟然没跟他们一起,可以啊,看来你跟周悦汀当同桌还有点好处。”
班主任见罗歆没有说话,拿出一份表格——《"春晖计划”贫困优秀学生长期资助申请表》。罗歆的心沉了下去,抬头看了看班主任:“我吗?”
班主任点了点头:“前几周有人要资助我们学校的一个学生,初步考虑的是周悦汀,但前几天她来找我。她不是来拒绝的,她是来推荐的。”班主任的声音放缓了些:“她说你比她自己更需要这个机会。周悦汀给我看了你没交的作业,她说你很聪明,如果有人能够拉你一把,你会做好的。”
罗歆看着那些自己早已遗忘的试卷和本子,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丝丝堵住,周悦汀看自己不是可怜,不是嫌弃,而是真的看见了她。
“资助方最终还是要看申请资料,周悦汀为你争取了一个申请资格。填不填,怎么填,还有你以后的成绩是你自己的事。”
罗歆回到教室后,把那份申请表放在桌子上,她哽咽又笨拙的请求:“你能不能……帮我?”
“谢谢。”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应该是太久没说过真心话,嘴里只能蹦出这两个字。
周悦汀努力的想按下自己的嘴角,但实在忍不住:“还算真诚吧,那包在我身上。今天星期五。”
罗歆应了一声“哦。”
周悦汀见她又这个样子,又拉住她的胳膊,带着那份有点小做作的语气:“走嘛,去我家吃饭,我妈她专门做了你爱吃的。好不好。”
罗歆只觉得鼻子一酸,低头笑了一下:“好。”
阳光透过窗户,罗歆从梦中醒来,教官在楼道里吹着口哨叫学生起床,罗歆的脑海里满是周悦汀的“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