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明日,便是中秋。
太阳落山时分,鸟雀在我的庭院中徘徊,夕阳的光彩零零碎碎地落在它们的羽毛上。
一声轻响,院中的鸟儿便飞了大半。
我拉开门,来人束着高髻,递上来一张请柬。
拨开乌黑的面罩,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我一愣。
“拿着,算我还欠你一条命。”
苏晓晓说,她的脸就算吞了解药也好不了了。
可我总觉得,她高兴得很。
内务府发放中秋宴请柬,没想到将她这个落难回逃的“假公主”也算了进去。
朱纸上题着宴请诗,勾着暗金边的纹。
我将请柬推了回去,问了她一句话,同那人她在冷宫问我的一般:
“你不想,杀了皇帝么。”
就着她错愕的眼神下,我悄然笑出了声。
桌边插着一朵金菊,黯淡即将枯萎的花瓣一点点从根上坠下来。
落到地上。
直到太阳完全沉入西山之下,我缓缓点亮桌上的灯。
一条一条的光束勾勒出半边脸的轮廓。
我眯着眼睛,慢慢地说:“结束了,都该结束了。”
……
月亮终究迎来了最圆最盛大的那一夜。
我在宫门前上了马车,襄王替我拉开帘子。
少年的心声赫然在耳:“既然是姐姐想要的,那我都能给。”
我微微朝他一笑,托着鬓边的扶摇钻了进去。
今晚,我以襄王亲眷的身份入席。
我想,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亲眼所见本应在史书中的盛大宫宴。
17.
皇帝与沈夏妍,一同在位高处就坐。
沈夏妍穿深青色的翟衣,其冠龙凤相争,一眼看去,俨然有一国之后的态势。
在她看来,我已经死了,苏晓晓也吞了不知名的毒药,不知暴毙何处。
不知道她此刻想的,是自己手上的鲜血淋漓,还是此刻朝臣异口同声的——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过想来嘛,是后者。
毕竟她脸都快笑裂开了。
襄王替我夹菜:“上好的……花生,尝尝。”
我知道,他在提醒我不要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我拈起杯盏,与众人一同朝帝坐的方向敬了一杯。
酒水中倒映出一轮黄澄澄的明月。
饮下去之前,我看了一眼微微晃荡的月轮。
竟显出略微红光来。
我心一惊,今晚的月亮,真不知比往常大了多少倍。
我正思索。
身旁便有人说话了。
襄王轻声咬耳:“来了。”
此刻丝竹和鸣,众人狂饮,帝后正举杯互贺,穿着墨色裾裙的舞女将长袖挥起,又落下。
宴会设在御花园的最中心,场地阔大,不少席座临水。
论赏月,是极其合适的。
不过……
我眯起眼睛,在密林暗处窥得一条巨大的暗影。
下一瞬,那双幽绿的瞳孔便朝我直视而来。
有旁的官员上前来,坐在襄王旁边,朝我投来打探的眼神。
“这位公子是?”
“孤的挚友。”
“原是如此,王爷的挚友在诗词韬略上想必都教养颇深,是臣有眼无珠,不知阁下名号。”
襄王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没答他的话,一副要赶客的意思。
官员微微鞠躬,朝我瞥了一眼,竟说:
“我见公子,十分眼熟。”
我提起酒壶,又往自己的杯盏里倒满酒汁。
然后斜眼看了他一眼,此人,我在皇后宫前见过,是替沈夏妍做事的人。
温酒入喉,侍女依次呈上来一叠闷煮得发红的蟹子。
旁边的人见我和襄王都不答话,开始急了。
他急,我却不急。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沈夏妍发现我还活着,还暗中潜入了宴会。
可是啊,已经迟了。
下一刻,巨大的撞击声从墙边响起。
众人应声看去,只见有如长虫一般的滑腻之物滚入水中。
再一瞬,那东西便从另一湾水窟中喷涌而出,一口吞下了旁边的太监。
厉喊声霎时划破天际。
我兴奋地拽住襄王的手臂:“此物,竟真有。”
他似有得意地勾勾唇:“你想要的,都有。”
13.
皇帝既然对沈夏妍存有私心,还不愿意动她。
那我就让他看看,他认为的“大凶”究竟是真是假的。
御花园的水池一直连接到护城河里,此大蟒,苏晓晓在外邦时见过。
我本以为再难寻此等巨物,没想到还真被襄王捉来引进了御花池里。
他感叹:“本公子的得力护卫都差点丧命在这家伙口中。”
实则——“该死这话听起来不会像邀功吧,怎么不像呢,应该像吧!”
我微微一笑,道:“谢谢你。”
然后,他沉默了。
我偏头看向他,少年抿着唇,耳根不知何时红了一片。
“不……不用谢。”
四周喧闹沸腾,皇家骑拉开一张巨大的网,将巨蟒团团叉住。
所有人都看清了它的真正样貌
它仍盘踞于城墙上,丝丝吐着那条鲜红的信子。
地上赤血一片。
在硕大的月轮下,显得更加渗人。
士兵持着长剑,欲一剑砍下蛇头。
于是,巨蟒发出了爆裂一般的嘶叫,将身一扭,竟脱开了叉网,一头又扎下水池里。
连我也心下一惊。
顿时人群几欲四下逃窜,但恐于圣威,只能瑟瑟伏倒于地。
“陛下,此蟒突现,是国之凶兆啊!”
有人突兀大喊,此声激昂,直穿人心,惹得连连附和
我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
“妖言惑众,不过是头蟒蛇!”
君言一出,众人皆吓破了胆,跪倒一片,不敢再出声。
而襄王,抬起头。
声音毅然:“此事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臣弟今日在宫内见到一人,其貌……怪异。”
皇帝蹙起眉心:
“如何怪异?”
“面容可怖,烂了半张脸,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说……。”
“说什么。”
襄王埋下头:“臣弟惶恐,不敢多言。”
“但说,无妨。”
“说天有异象,必有大乱,不过臣弟认为此言定是扰乱人心……”
襄王话还没说完,皇帝便长叹一口气。
而这话刚落地,大半入席者已忍不住低语:
“是啊,我也看到了。”
“就在右偏门那边。”
“对啊,皇宫怎么会进来这种东西。”
14.
我偷偷抬眼,沈夏妍此刻躲在皇帝怀里,一脸心有余悸。
皇帝再没说别的,只下令众宾移步羲和堂再开宴。
确实,若是就此结束中秋宴,更易使人心大乱。
撤座时,我望着帝后,问:
“你说,怎么样算是喜欢一个人。”
襄王低头,半晌,终于意识到了这话问的是他。
支支吾吾开口:“大概是,无时无刻都想陪在她身边。”
我嘴角的笑意愈发深了,因为我看见,皇帝紧了拳头又松开,然后把沈夏妍从怀里拉开了。
“皇后受惊,先送她回去休息。”
沈夏妍一步三回头,可皇帝没有再看她一眼。
我屏声息气,终于探到了那一丝,皇帝的心声。
真正移步羲和堂的没有多少人,大多都找借口回去了。
连皇帝自己也没有来。
看来我探到的心声没错。
我也悄悄由襄王带着离了座。
不得不说,王爷这张脸确实好用。
路上的侍卫都只瞄一眼,就行礼而过。
我拽了拽他的袖子,他便低下头,月光倾泄在他的半边脸上,墨一般的长发映衬得他的脸光洁如瓷
“不必再同行了。”我说。
他的长睫扑闪扑闪看我,没说话。
他是个聪明人,我也不能拖累他,我既是奔着取皇后性命去的,就知道自己难逃一死。
他也一样。
可是他的眸子倏一下就染上了水雾。
“姐姐,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都到这里了,我还是想问你,能不能不去。”
他的尾音带着颤抖,我以为我会对他头痛的。
不过好像也没有那么头痛。
我没有回话,他也没有跟上来。
脚步就停在了后面。
我又是一个人独行在宫道里,正如十年以来的日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