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江南一带大都入了初夏,棠山上的桃花纷纷而落,铺在青石板路上,拂过眼前一张张齐整码着的矮几。
今儿是平江镇的大日子。
自从两年前圣上颁布恩令,准许私塾通过层层考核转为公家书院后,还是头一回轮到这方江南小镇。
且说此次联考分四则,一则文试,二则书画,三则辩说,四则武试,综合全面考量第一的那家私塾,便能成为首个拿到官府公文的书院。
平江镇民生富足,原先便私塾林立,可到底还没出过公家承认的书院,既然有了这好机会,自然谁也不肯放过,争相派出得意门生前来参加联考。
此刻棠山脚下,便正考着第一场文试,每家私塾派出四名考生,并不区分男女席,为了公平公正,考完后立即审卷,当场公布成绩。
考生们齐整安静地坐在临时安置的书案上奋笔疾书,上头便坐着此次联考的主审官——江南州府府尹李大人。
他端坐在前,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底下考试的学生,见他们都十分投入,不由露出满意得目光。
李大人这厢满意了,在一旁陪审的张县令却苦着一张脸,上峰顶着日头在这儿坐着,他就是想溜下去给自家侄儿张秀才说句悄悄话都不行,更别谈李大人好似瞧了青山麓那几个学生好几眼,越看他越急,仿佛坐在热锅上。
李大人将这些动作尽收眼底,心中有了考量,面上仍是笑呵呵地,体贴地递去一盏茶。
“张大人,喝口茶吧,瞧你急得一头汗。”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张县令不敢托大,赶忙伸手接过茶,等喝了一半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应了什么话,登时脸都绿了。
他想替自己狡辩一回,底下却忽然站起个女学生。
那姑娘穿着此间风月的服饰,身量纤细高挑,在一众学生当中显得鹤立鸡群,她捧着考卷,自信从容地走到前方,将考卷放到案上。
而不自觉将侄儿家的学子比作鸡群的张县令,见这姑娘就鼻不是鼻,眼不是眼了,呵斥道:“好好儿地不在底下作答,跑上来干嘛?不要影响别人考试,赶紧下去!”
马伯庸抬眸瞥了他一眼,不吭声。手腕一转,本要递给县令的考卷就这么转到了府尹面前。
“你这学生怎么说不听……”张县令刚要抬手,那轻飘飘得考卷便被另一双手接了过去。
李大人接过考卷,便先被上头工整遒劲的字迹惊艳了把,脸上笑容缓了几分:“答完了?”
“嗯。”马伯庸点点头,从鼻腔里闷出个声来,仍是沉默的很。
殊不知这份沉默更让李大人误以为她谦逊沉稳,脸上满意更甚,和蔼道:“不错,先去歇息吧。”
马伯庸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假装看不见张县令刀子般的目光。
“张大人,不知这位最先答完的学生出自哪家私塾?”
闻言,张县令那张本就不白的脸瞅着比方才更绿了几分:“禀大人,此乃此间风月的学生。”
这名字于书院而言可谓新鲜,李大人立刻想到近日听到的些传言,好奇道:“可是一位女夫子所开?”
张县令本想趁机上个眼药,又想起儿子的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呢,而这位夫子又玄乎的很,只好极不情愿道:“是的,大人。”
而这位传闻中神乎其神的女夫子本人,正携着两位同僚慢悠悠自镇子上出发,往棠山脚下去。
今日天色极好,山脚下聚集了许多人,初见月早早准备了酸梅汤与甜点犒劳学生,自个儿也打扮了一番,坚决要在这重要场面艳压群芳,哦不,群儒。
……
棠山下热闹非常,不仅有焦急等待成绩得,更有专门来凑热闹,卖瓜果解馋得,这其中最热闹的,还当属镇上小赌坊老板万不才临时开设的赌局,不赌别的,就赌今日第一场文试,究竟哪家书院拔得头筹!
“下注了下注了啊,左边打先这盘儿是刘老先生的青山麓,这可是咱们平江第一所书院,右边那盘儿是张秀才的私塾,后边儿那几盘都贴了各私塾的名字,都看清楚了,别下错,下错可不赔!”
万不才与青山麓的刘老生是舅甥,话里话外都在为青山麓摇旗呐喊,引得不少人往盘里下注。
刘老生在一旁瞧着,得意地同周围人客套寒暄,那碎银子噼里啪啦落入盘中的声音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在他眼里,旁的那些私塾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歪瓜裂枣,只有他的青山麓才能教出优秀学子。平日里没什么地方施展,如今要教他们瞧瞧什么才是平江第一书院!
“咚——”
正当此时,一声清脆的响声砸在他耳畔。
光听这沉甸甸的声音,便知是大手笔,刘老生笑着点点头,满目慈祥欣慰地转过身,却发现那沉甸甸的银子根本没落到青山麓那盘,而是落进了被故意放到最远处的小盘子里。
——此间风月。
刘老生眼中得意一窒,怀疑地望向银子的主人,却见到一张可恶又熟悉的漂亮脸蛋。
来人身着绯色云烟破间裙,打扮的十分俏丽明媚,肤白如雪,朱唇若樱,螓首蛾眉,一双桃花眼漆黑如星,瞧着便是个灵动美人。她额上坠着枚朱砂石,青丝挽成时下流行的发髻,簪了朵海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悠悠轻晃,显出主人的美妙心情。
随着她的出现,方才还聚在左边的看客们眼前一亮,顿时挪不开目光。
刘老生确实是平江的老夫子了,可这位的名头,也是响当当啊!
别看这姑娘年岁不足双十,模样不甚威严,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也仅是略懂,可平江镇谁人见了她,都要道一声——初见夫子。
只因她那一手算无遗漏的姻缘卦,专治强扭的瓜,一出手便惊了四乡八集,撮了好几桩天作之合。为此,更是开了姻缘教习班,拯救了无数为爱迷途的少年少女。在众人眼中,她便是在世红仙,初见夫子的课不是课,是结下良缘的因果!
她创办的私塾名便叫此间风月,开在棠山脚下,仅一左一右两间男女学堂,除了初见月,另有一男一女两名夫子,皆是镇上素有才名之人。院中种有一棵已有数十年之久的合欢,花虽未开,但悬着不少红绸,每逢风过,树梢红绸微荡,便是初见夫子教课时。
众人手中的银子便不自觉的调了个头。
眼见手下的盘子被接二连三下了注,初见月方慢悠悠地收回手,一副刚发现刘老生的惊讶模样:“刘夫子,好巧呀,你也来为学生们打气?”
一见她这张脸,刘老生就气不打一处来:“哼,又是你这黄毛丫头,平日里胡说八道也就罢了,竟也敢来这联考,也不怕学生输光了面子。”
他这话说的有些刺耳,初见月却好似不打心上过,仍是笑吟吟地抿着唇。
随她一道来的官妗却有些气不过,她年级虽也不算大,但也教了四五年书,当初之所以选择此间风月,便是看不惯刘老生这幅高高在上的模样,当即便皱了眉道:“刘夫子育人多年,竟还舍不得口舌之快,初见夫子处处礼让,你却总这般为难她,张口闭口黄毛丫头,我瞧也教不出半分大儒节气。”
初见月一手挽过官妗,云淡风轻地往回走,笑道:“阿妗莫恼,说不得日后刘夫子还要改口叫我山长呢,此时不叫夫子便不叫罢,不必放在心上。”
她这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周围许多人都听的一清二楚,刘老生自然也听见了,接连被两个年级比自己小的姑娘家呛声,气得他连声嚷:“不知天高地厚!”
待走远了,官妗方靠过去,小声道:“初见夫子,今日人多口杂,你怎么反而惯着那刘老生了?”
平日里初见月都是头一个将他怼到哑口无言的,今日却罕见的不作声,她实在不解。
初见月顺了顺耳后一缕碎发,极快地眨了下眼:“就是人多我才要给他几分面子,这样大家会觉得刘老生以大欺小,咱们私塾才更讲礼。”
官妗拎着食盒,闻言点了点头,不过很快又皱起眉:“可方才走时,你说的……”
她未将话说完,只是眼里写着明晃晃的“你好像吹了个了不得的牛”。
“阿妗啊,这种时候可不能灭自己威风,我对你们和那群小兔崽子很有信心,你且看着吧,考前我特特算了一卦,老天指示如鱼得水,旗开得胜。”初见月故作神秘地一晃指尖,远远地瞧见浩浩荡荡而来的一群人,明媚的眉眼越发神采飞扬。
“你瞧前头,这不是来了。”
官妗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心里却惦记着刚才那句话,不由得嘀咕起来:可初见夫子不是除了姻缘啥都算不准么,这真靠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