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梁睿府上,坐在桌边的吕志双手颤抖,冷汗直流。
虽是寒夜,但吕志的额头泌出层层冷汗。
他不该如此失态的,梁大人今晚的宴席对他有多重要,吕志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这场饭局,是他来无为县后努力一年的成果。
这一年,他勤奋工作、踏实做人,不近女色,每个月初一十五捧着已逝夫人的牌位恸哭一番,无为县上上下下,人人叹服。
谁不知道吕志是个情深义重的男子?
谁不被吕志对亡妻的深情所打动?
所以这一年里,才有那么多有钱有势的人家,争着要把自己家的闺女许配给吕志,但吕志都以难忘亡妻为由回绝了。
吕志的目标岂是这些普通人家?
他早就盯上了知府梁睿的千金。
梁睿虽然年纪不到四十,但在朝廷上举足轻重,夫人去世后,梁睿一直没再娶,听说他的独生女儿才貌双全。
如果成为他的乘龙快婿,吕志的将来不可限量。
但吕志也知道,想和知府大人攀亲的青年才俊比比皆是,他吕志就输在家世一无所有,想要在这场相亲角逐中胜出,就得有亮点。
吕志的亮点就是有情有义。
易寻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试问世间哪个女子不爱有情郎?
他守身如玉,哭了一年的亡妻,为的就是今晚。
今晚,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坐在了梁睿的贵宾席上,气宇轩昂,自信满满,一开口,满腹经纶,字字珠玑。
而且,吕志今晚表现很好,谈话间妙趣横生。
吕志的确是有才华的,当年婉儿逼他读的那么多书不是白读的。
知府梁睿看起来和善儒雅,但一双眼睛深邃冷峻,在吕志通过了这些重重文字考验之后,才终于温和地颔首微笑。
一众亲友的眼里均写满了赞许,吕志知道自己接近成功了。
他只需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地向知府大人提出结亲的请求就可以了,他甚至已经看到了知府大人眼里的鼓励和期待了。
可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看到了婉儿。
吕志的双手在袖筒里颤抖不已,杯中酒也慌张得泼洒出来。
那绝对是婉儿,清秀的眉眼,挺拔的鼻子,右边眉毛上有一颗小小的痣。
02
四年前,桃花镇的桃花也没有桃花镇的婉儿美。
镇上的老茶商四十岁娶了个误入青楼的美貌女子,生下了婉儿,婉儿貌美如花,又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桃花镇谁不夸婉儿?
早春,婉儿带着丫鬟出门赏花,踏上古桥,就看到了吕志。
读书人吕志家贫如洗父母双亡,桥下那一方洞,就是他的家。
婉儿从围观的人缝里看到卧在地上的吕志,吕志又冷又饿,已经奄奄一息。
婉儿请来了郎中,又差使丫鬟买来了袄子和馒头,把吕志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梳洗打扮干净的吕志让婉儿心头一荡,好一个俊朗的书生!
婉儿要嫁给吕志,老茶商当然不同意。
于是,婉儿便用死来要挟自己那老实的父亲。
老茶商看着宝贝闺女哭哭啼啼掏出一丈白绫,终于洒泪妥协。
感恩戴德的吕志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倒在丈人丈母面前发誓,一生不负婉儿深情。
吕志终于娶到了婉儿,住进了茶商的宅子,穷苦少年吕志终于不用再为生计犯愁。
更何况,日有才女陪伴读书习字,夜有美人温香软玉在怀,烹茶煮酒,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这种日子,便是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了吧。
03
梁睿看出了吕志的失态,皱着眉头问:“吕主簿,有心事?”
吕志回过神,用袖子擦汗,努力镇定下来:“这早春的天气忽冷忽热的,大概是染了风寒,有些发冷。”
管家体贴,立刻命人上了一碗姜汤。
出了一身汗的吕志暂时冷静了不少。
梁睿接着问:“吕主簿的才情今天我才得以目睹,难怪能连科及第,但听闻吕主簿自幼父母双亡,这些学问不知道吕主簿是从哪里读来的呢?”
吕志咽口唾沫,准备朗声开口,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早已准备妥当。
然而他又看到了婉儿,只一瞬,那个端来姜汤的小丫鬟身后,恍然又是婉儿的脸,灯光下,右边眉毛上的小痣清晰可见。
吕志刚刚散掉的汗又重新聚集回来。
这些书,自然每一本都是婉儿陪他读的,整整三年,婉儿既是娇妻,又是严师。
夏天,婉儿给他摇蒲扇驱赶蚊蝇,给他做桃花酒酿冰镇在井里。
冬天,婉儿给他挑灯供他夜读,给他生火炉,给他温酒。
没有婉儿,就没有吕志的中举,也就没有吕志的今天。
为什么今天总是看见婉儿?总是想起婉儿?
吕志的沉默、吕志的屡次失态、吕志的汗都快把袍子浸湿了,这一切,估计都被梁睿看到了……
吕志已经看到了梁睿眼里的疑惑,心越发慌起来。
梁睿对着丫鬟一挥手:“给吕主簿沏一杯热茶吧。”
茶来了,梁睿指着茶:“这是你的故乡茶,我听说吕主簿是桃花镇人,这花茶不知能不能品出故乡的味道来?”
这自然是正宗的桃花茶,婉儿家卖的就是这个茶,吕志和婉儿日日喝的就是这个茶。
04
婉儿的右眼一直跳个不停。
母亲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婉儿好笑,母亲这话明显说反了。
吕志刚刚中了举人,高头大马敲锣打鼓地回家来,县里的乡里的官绅都纷纷上门祝贺,这贺礼都快堆满一屋子了。
三年苦读一朝中举,婉儿看着意气风发的吕志,心里自豪而喜悦。
当初镇上人们都讥讽吕志入赘,是乌鸦攀上了凤凰。
就她知道吕志天生就是人中龙凤,迟早会飞黄腾达,她一直相信自己不会看错。
屋外有群乞丐找吕志讨要赏钱,嫌吕志给的不多,吕志呵斥,那群乞丐大声嘲笑:“哎呀,窑姐儿的女婿中了举人,瞧不起咱们啦!”
吕志脸色铁青。
婉儿伸出手欲牵过吕志,吕志冷哼一声,甩开她的手,大步离去。
吕志竟三日不理婉儿。
第四天,吕志终于恢复正常。
他抚着婉儿的手:“婉儿,这几年你日日夜夜陪我读书很是辛苦,我进京赶考,你又日夜担心我,身体吃不消了。明天我带你出去走走。”
吕志总是这样体贴温柔的。
早春,已有些许桃花含苞,婉儿手中提着吕志最爱吃的桃花酥,二人泛舟湖上,就着春光吃饼饮茶。
湖上船只稀少得很,早春的风吹过来,很有点清冷。
婉儿咬一口饼:“相公,今天娘做的饼够甜了,你尝尝。”
吕志从小饿怕了,特别嗜甜。
婉儿坐在船头,向立在船中四处张望的吕志伸出手:“相公,过来跟我一起坐,我想靠在你的肩头听你吟诗。”
吕志微笑着坐下,伸手搂过婉儿的肩,婉儿靠着吕志的肩头,闭着眼睛听吕志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船已至湖心,这一刻,阳光正好,风正好。
突然,吕志一把将婉儿推到湖里,看着婉儿在水里扑腾、挣扎。
吕志脸上的表情凶狠而狰狞,看着婉儿沉到水底。
吕志一转身,看到那个错愕的船小厮,吼道:“看什么看,快,划船回家!你敢说出去,我第一个杀了你!”
05
婉儿明明死了的,吕志的船往回划的时候,他回头确认过几次。
但刚才看到的,又明明是婉儿。吕志的双手又开始颤抖。
梁睿关切地问:“是不是无为的饭菜不对吕主簿的胃口?想来吕主簿如此重情重义之人,对故土也是怀有深情的。
幸好,我府上的厨子也来自桃花镇,我让他做几个家乡菜,吕主簿尝尝。”
吕志强迫自己镇定。
丫鬟微笑着上菜,梁睿温和地指着桌上的点心说:“吕主簿尝尝,这是你们家乡的桃花酥。”
吕志脸色惨白。
梁睿微微皱了皱眉头:“怎么了?不够甜吗?”
吕志牙齿打架。
梁睿继续温和地说:“吕主簿,茶不爱喝,点心不爱吃,这是着急回去吗?我家小女久仰吕主簿的才情和深情,想趁此机会见见你,不知可否?”
吕志已无力开口。
梁小姐果然不负盛名,身形婀娜多姿,聘聘婷婷走来如风摆杨柳般美好。
吕志强作镇定,撑着软绵绵的双腿从椅子上爬起来,哆嗦着向梁小姐施礼。
梁小姐抬起头来,吕志终于不可遏止地狂叫起来:“鬼啊!鬼啊!”
那哪是什么梁小姐,分明就是婉儿,右眉上一点小痣的婉儿。
吕志瘫倒在地,面色惨白,衣衫尽湿。
婉儿开口了:“相公,世人都说你日日夜夜思念我,情深义重,如今我站在你面前,你怎么这样害怕?”
吕志指着婉儿,手指颤抖:“你是鬼,你是鬼,我明明把你推到湖里,我明明看着你淹死的!”
婉儿叹息:“婉儿做错了什么,你要取我性命?”
吕志牙床颤抖:“你怪不得我,谁叫你有那样的爹妈!
我中举回乡,人人知我是个茶叶贩子的女婿,岳母还是个青楼女子,你让天下人怎样耻笑我?
有这样的岳父岳母,我还怎么往上爬?怎么飞黄腾达?”
婉儿叹息:“既然如此看不起我的出身,当初何必为了五斗米而折腰娶我?
既然嫌我们丢你的人,又为何不好好说,休了我,留我一条性命?”
吕志:“我要是休了你,人人都骂我负心薄幸,忘恩负义了,我又岂能娶得了知府大人的千金小姐,我吕志怎么会做这种蠢事?”
婉儿摇头:“所以你杀了我,既摆脱了负担,又给自己留下了好名声,吕志啊吕志,你真是用心良苦。”
梁大人一挥手,左右上来把哆哆嗦嗦的吕志押了下去。
吕志已经全身瘫软,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鬼,鬼!我错了,婉儿,你别杀我。”
06
这确实是婉儿。
婉儿救了自己,吕志的船走后,她抓到了湖上漂着的一段木头,趴在上面嚎啕大哭,知府梁睿的船刚好经过,将浑身湿透的婉儿救了上来。
梁睿听婉儿讲述事情经过,当场就气得拍桌子,咬牙切齿要马上抓来吕志。
但婉儿病倒了,这一病竟是三个月。
梁睿便把吕志的事暂时放下,日日夜夜细心照料着婉儿,婉儿跟着梁睿的船到了无为,便在梁府住下了。
婉儿不再提吕志,他也没再提处置的事情,毕竟不在自己管理之下,无凭无证人也不好插手。
直到吕志自己找上门来,他才知道了这个吕志做了自己的下属。他们才给吕志的茶水里,下了幻药,演了这样一出戏。
入狱的吕志听说疯疯癫癫的。
下雨了,婉儿立在檐下,梁睿走过来,轻声说:“婉儿,吕志入了狱,疯疯癫癫的。”
婉儿说:“这是他应得的。”
梁睿思考半天终于开口:“婉儿,如果你对他还有旧情,我可以放了他,他这是受了惊吓,大夫会治好他的。他知错了,以后会加倍对你好。”
婉儿摇头。
梁睿小声说:“不回吕志身边也好,你年纪正轻,有貌有才,如果你有相中的哪家公子,我,我也可以替你做主。”
婉儿低头羞涩地浅笑:“婉儿已有意中人了。”
梁睿大惊:“这······这多好,婉儿,你看上了哪位公子?”
婉儿微笑侧过脸庞,看着梁睿的眼睛。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梁睿的手:“大人,你觉得我有那么傻吗?竟看不懂这一年来大人对我的一片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