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四周黑漆漆的,皎洁的月光透过狭小的窗子给这个叫马架子的土坯房带来一丝丝光亮。庄严躺在温热的土炕上茫然的盯着房梁发呆,近六十个小时的车程,下了火车再上卡车,身体虽然疲惫,但远不及现实给他的当头一棒,内心久久无法平息。
他回想着刚下火车的那一刻,寒风嗖得从裤管口、衣袖和领口钻进衣服,身体不由自主的打寒颤。抬眼望去,目之所及一片荒凉,除了不远处几间茅草房和几辆接他们的敞篷卡车,再看不见任何建筑。
火车上憧憬的北大荒的广袤无际和“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富饶景象在那一刻如同这片荒原上的海市蜃楼般幻灭。
他回想着熙熙攘攘的永定门火车站,哥哥庄杰搀扶着母亲的胳膊,母亲拉着妹妹庄静的手,三人从人群中摩肩擦踵的向他奔来的场景。那一瞬间,庄严热泪盈眶,哥哥抿着嘴,雾气遮住了眼镜的镜片,挥手向他告别;母亲哭着摆手,喊着“保重身体!多回来看看!”;妹妹抹着眼泪,一声声的唤着“二哥、二哥!”
虚虚实实记忆的如同放电影一般,伴随着耳边大光和赵志明此起彼伏的鼾声,睡意朦胧。
由于知青宿舍还没有建成,这次插队的十二名知青被临时安置在大古洞的老乡家中。
大古洞位于黑龙江省通河县,说是一个村,却与中原地区的村有很大差别,广阔的天地之中,零星的散布着几个村落,每个村落只有十几户人家,都没有河北、河南的一个屯子、坊子大。大古洞村的支书刘胜利在欢迎知青的招待会上就讲过,“北大荒正处于开辟时期,还没有正式的县乡地界划分,放眼看得到的地方,都可以开荒种田,能走到的山林子,都可以打猎摘鲜。”
这貌似上天慷慨的馈赠,其实是对北大荒人烟稀少的一种无奈讽刺。
“咣……咣……咣……”三人被锣声吵醒,有些不耐烦,睡眼朦胧的睁开眼睛,天还黑着。锣声渐渐远去,庄严翻了个身,上眼皮再次重重的落下。
这时,屋门外,房主大姐王殿荣轻轻的叫他们,“小赵、小王、小庄,起来吃早饭了。”
大光闭着眼掖了掖肩头的被子,含含糊糊的问道,“大姐,这不天还没亮呢吗?”
“吃完饭天就亮了,就该干活儿了。”
东北的土炕晚上睡的时候热,睡到天亮就凉了,被窝里也不太热乎了,鼻尖漏在外面更是冰凉凉的。
此刻三人强忍着睡意,无奈的钻出被窝,生怕热乎气散尽迅速穿好衣服,大光一边穿一边嘚嘚瑟瑟的“冷、冷、冷”的叫唤。
掀开厚重的门帘,门楣很低,三人需低着头才能通过。此刻王大姐已经在门外踱着步等他们了,她头上裹着蓝色的三角围巾,身穿墨蓝的袄和打着补丁的棉裤,双手交叉伸在袖管里,胳膊下面还夹了个饭盒,满面笑容,看起来很亲切。
土房的外面用高高低低的树枝围了一个小院子,院门是用几片木板拼接的。
“走吧,去食堂吃饭!”大姐边说边合上院门,“俺家你大哥已经头儿走了,哦,哦,就是先去食堂了,一会儿吃完饭俺再给俺娃大河打点儿回来。”
“大姐,你家孩子多大了?”庄严问,一张嘴一团哈气缓慢升腾、消散。
“两岁多了”大姐笑着回答。
“白天谁看孩子啊?”
“隔壁大嫂帮忙看着。”
“嗷呜~~~嗷呜~~~”一阵狼的嚎叫声传来,庄严听着头皮发麻,目光警惕的环视四周。
“大姐……大姐……”大光战栗着躲到庄严身后。
赵志明呆呆的站在原地,身体不住的颤抖,眼镜片瞬间蒙上一层水雾。
王大姐淡定的说,“没事儿,狼多着哩,都在围子外面呢,别怕,它们一般不进围子。”
三人循声望去,果然五十多米外的地方,一只狼的身影蹲坐着。大光吓得腿软,三人相互搀扶着,小心翼翼的跟在大姐身后继续往食堂走去。
十月底的大东北,天气已经十分寒冷。“呼呼”的大风吹过树林、卷起荒草,打在人脸上像被藤条抽到一样疼。转眼知青们已经过了七天的休整期,从今天开始就要干活了。
第一次集体劳动是-----秋收。
天气寒冷带来的痛苦自不必说,缺少农机具全靠人力才是最要命的。被称作农田的,实际上与荒草地差不了多少,沟沟坎坎、树根草稞还是田里的主要地貌,稀疏的麦子早就被大风刮倒躺在地上,每割一根麦穗都要费好大的劲。
刚来到地里的时候,知青们看见村民们收割粮食的动作觉得很可笑,忍不住偷偷的嘲笑着——他们腿上略微打着弯,屁股撅的高高的,上身整个向下倾斜,双肘撑在膝盖上,一步一步的往前挪。
等到知青们真的拿起镰刀下地干起活来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同样的姿势。因为这样是最省力气的,能将每天劳作后的疲惫感、酸痛感降到最低。
“难怪还没下地干活呢,王大姐就给咱们膝盖上打了一块粗布补丁。”收工时庄严苦笑着闲聊道。
“哥,太累了!我长这么大没吃过这苦呢,我觉得现在的胳膊、腿儿都不是我的了。你看咱们队那四个姑娘,来的时候一个个漂漂亮亮,白白净净的,再看看现在~”,大光摇了两下脑袋,驼着背,疲惫的说。
“刚才收工之前,我去找了刘支书。”庄严平静的说。
“咋的了,哥?要申请回城啊?”大光顿时双眼冒光。
“想什么呢?刚来几天啊!”庄严瞥了一眼大光继续说,“我认为像这种荒地强行收获粮食还不够人力消耗的呢,想跟支书反映一下。”
“那支书咋说啊?”
“他训了我两句,说我什么都不懂!他说这两年他们开荒都是这样弄的,这叫以田养地,就现在这地还是折腾了两年才基本成型的,越不管越荒。”庄严撇了撇嘴。
大光偷偷的看了一眼庄严,小心翼翼的说,“哥,你别往心里去啊”
刘支书的训斥庄严本也没有在意,此刻,他若有所思的沉默着。
村委会里,一个方脸、黝黑、目光严厉、留着八字胡的男人微微皱着眉头,砸吧着手里的旱烟。
“刘支书,你也别上火,这批知青刚来,以前在城里哪儿干过这些农活儿啊!都是些十六七的孩子。”村长接了杯水递给刘胜利。
刘胜利接过水杯,叹了口气说,“别看这活儿没咋干,今天还跑过来说咱这是强行收割!他懂个P啊,就这点粮食还是咱撅着腚没白天没黑夜才种出来的!”
刘胜利越想越气,一巴掌“啪”的拍在桌子上。
“是啊,这黑土地虽然肥沃,也实在是荒得很,野草长得都盖过庄稼,今年能收这些粮食也算不错的了。这些知青哪懂这些,一个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村长说着也跟着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