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烛在幽暗的室内静静燃着，混合着木香在狭小空间里盘旋。桌案上供着文武两路财神，头顶高悬纱幔，脚踏瓜果供品。庆国正在蒲团上盘腿闭目，等着李春来的到来。
“庆国哥？”
李春来一踏进来，便试探喊道。
庆国不予理会。
“这是俺村的大仙，”李春来悄声告诉方堃，“正宗在终南山修过道。”
方堃听罢，轻声敲了敲床沿：“打扰一下，我是来寻石头的。”
庆国终于睁眼，然而却面有愠怒：“来娃，你那张死嘴就不能闭紧？那石头是我爷爷留下的镇纸，多少钱都不卖。”
“卖不卖先不论，你先拿给方老师看一眼。”
“不行，我爷爷殁了没百日，乱翻他东西，那是不敬不孝。”
方堃撂下十块钱：“就当孝敬你爷。”
庆国瞅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迅速揣上钱，又不情不愿地从身后的顶箱大柜里掏出了一块河卵石。
方堃和照片比对了一下，又经过一番测量，确实和井里的相似。
李春来凑过来一看，惊奇道：“一模一样！就是这！”
“开个价。”
确认过后，方堃直截了当。
庆国却摇头：“我是修功德之人，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方堃扭头就走。
“别呀，咱不能耽误做研究！”李春来急急拦下他，又看向庆国，“庆国哥，人家是做学问的，咱把石头贡献出来，也算功德一件。”
“我爷那咋交代？”
“你爷还没到奈何桥，你给他烧辆大奔跑得快些，钱方哥出。”
“……”庆国哀叹一声，“给二百吧。”
“钱我可以给，但是……”方堃态度坚决，“你先告诉我这石头你爷从哪弄来的？”
“地里捡的。”
“哪块地？”
“这俺咋知道。”
“就这一块？”
“俺爷就这一块。”
回到齐有粮家里，连厢房门都顾不上关，方堃伏案研究着那块石头。
这时，雒青和小白也回来了。
“方老师，你真的找到石头啦？”小白惊呼。
雒青也问：“在哪找到的？”
“本村村民家，从大小来看应该和井的一样。但也不能说死，那人说不出从哪挖的。”
雒青犹豫一瞬：“那合着……是个无效线索？”
方堃沉默。
这时，李春来听到动静，走了过来，把方堃拉到一边：“方哥，那石头你还想要不？”
方堃惊讶：“还有？”
来娃做了个“嘘”的动作：“要不要吧？”
“要！”
“行，”李春来一脸神秘，“听信吧。”
夜晚，一片静谧，正屋的门却突然开了。李春来蹑手蹑脚地出来，攥着手电和撬石头的楔子。
经过方堃门口时，他特地探了下头，听到里面隐隐传出平稳的鼾声，这才安心出了门。
李春来晃着手电，在齐有粮家外的一段石头矮墙上寻觅着什么。
墙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头砌成的，在原上，这样的墙不少见，用作砌墙的石头大小不一，很难让人将之与深埋地下的河卵石联想在一起。
很快，他的目光落在一块河卵石上，当即挥着锤子，将楔子凿了进去。凿了几下，他开始撬动，石头松动了。
“这钱挣得真不易啊。”
身后忽传来一个声音。
李春来回头，吓一激灵——是方堃。
“贼虽小人，智过君子，来娃你比我聪明。我这二百块钱可是三天的野外补贴，让你一楔子就挣下咧。”方堃笑了笑，却没带任何温度，“这要是不抓你个现行，我那点工资都得让你唬干净。”
“……哥，我没哄唬你！”李春来面露尴尬，但梗着脖子坚持道，“这就是你要找的石头呀！”
次日，雒青和小白继续在尹村地头踏查。
“按照咱们的踏查路线，接下来就是尹村三组的地了，这片咱们要走得仔细一点。”
雒青指了指地图，看向小白。
“是不是因为这里出土过黑陶俑？”
她点头：“功课做得不错。”
“我之前查过资料，关于黑陶俑的盗洞一直存在争议。有人说是窦陵的外藏坑，也有人说是高等级墓葬。”
“你觉得呢？”
小白摸摸脑袋：“我可不敢乱说，前辈们都说不清，我凭什么指手画脚。”
雒青微微一笑。
小白不解：“笑啥？”
“我笑当年有个人，胆子大得很，脸皮厚得很，自认为有了大发现，上蹿下跳，干出了不少荒唐事。”
“你说的这个人是方老师吧？”
“是以前的他，”她长吁一口气，“现在的他变了不少，时间很能改变人。”
“那以前的他，和现在的他，哪个更好？”
“各有各的好，他在变，我也在变，审视人的眼光也在变。生活和考古是相通的，就像黑陶俑，当年我们搞不清楚的问题，也许这次踏查会有收获，即便这次无功而返，沉淀二三十年可能就会有答案。”
像是浸润到了那悠远的回忆中，雒青神色温和，仿佛被阳光镀上了一圈薄薄的金。末了，她豁达地耸耸肩，捋过垂下的发丝，又向前大步走去。
往前走的路上，小白一直低着头，默默回味着雒青的话。
“郭士林的资料上，这里也有个盗洞。”
行到某一处，雒青突然停下，在土里踩了两脚。
小白正要蹲下看，忽然侧身一瞥，瞧见有个人影躲在不远处。
“东边那人……”他压低声音，“是不是在看我们？”
雒青扭头，那人却迅速俯身，一头扎进地里。
“应该是下地的村民，走吧，去前面看看。”
雒青说罢，率先向前走去。二人行经一块坡地，正沿坡往下，身后忽地蹿出来两个大汉。
吴志远一个飞扑，将小白撂倒。
“干啥你们！”
雒青大声喊着，另一个文保员老孔却也反剪她的双臂，将她扣住。
“我还想问你咧，”吴志远面露凶光，“你这女娃能得很，敢上我原上盗墓！”
小白哭笑不得：“我们不是盗墓贼，是考古的。”
“呦呵，还装外地口音，”他丝毫未信，反将手上力度加大，“我盯你半天了，前顾后看的，不就是来踩点？”
老孔把雒青的大书包一抖，掉落出小型探铲、手铲、GPS、卷尺、相机、望远镜等设备。
“这些装备认识么，”雒青挑眉，“哪个盗墓贼会带这个？”
老孔犹豫起来：“志远哥，他这装备够专业的。”
吴志远却仍不松口：“现在这盗墓贼都学精了，化装化全套，别以为穿上马甲我就认不出你是乌龟咧。”
“我是省考古研究院的雒青，你可以打给我单位。”
她淡淡说着，吴志远瞥她一眼，将信将疑地掏出手机。
雒青和小白被请到了吴志远家，他家就在文管所附近的宿舍里。
“雒老师，小白老师，真是天大的误会，你们坐，我让屋里的炖个鸡。”
吴志远满脸歉意。
雒青摆摆手：“吴科长，真没事，不用那么客气。”
“这顿饭不吃，我心不安。”吴志远搓着手，撇了撇眉毛，“说老实话，这事都怪那个严守村。”
“守村叔我认识，他这几年都住在地里，我们这次来踏查，还见过他几次，牵着条狗各处巡。”
“他那狗一叫，就把我们喊去，说有盗墓贼。我们扑了几次空，颇烦得很，结果这万货给领导告我们状。我心想我非抓个盗墓贼在你严守村面前显摆显摆，你尽责，我更尽责。今天本来我休假，我为了斗口气拉着老孔去原上巡，结果弄出这事。”
雒青笑了笑：“你们坝柳文管所确实不容易，管那么大片。”
“雒师，就冲这句话今天我跟你好好喝两杯！”吴志远讪讪笑着，又连忙招呼，“你们先坐，我去弄个凉菜。”
待他进了厨房，雒青四下打量，目光最终落在了墙上的相框上。
满墙的照片里，有一张黑白的已泛黄，看着颇有年代。上面是两个年轻人并肩而立，其中一个年轻人分外眼熟。
吴志远端菜出来，雒青忙拉住他，指着那人：“吴科长，这个人是不是姓昝？”
“你咋知道，他是我大的朋友。”吴志远略有讶异，“听我大说，当年他们来原上考古，挖到了动物骨头，叫我大来看看是个啥。”
雒青惊呼：“你父亲是生物老师？”
吴志远点头，又疑惑道：“你咋知道？”
“昝教授指导过我，算是我的老师，这件往事他给我们讲过。”
“我大说他看走眼咧，把犀牛认成了野牛。”吴志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感慨道，“因为这事，他和考古队的人混熟了，对历史文物也起了兴致。我当文保员，也是他的影响。”
“真是缘分，想不到我竟然因为这样的机缘看到了年轻时的昝教授。”
“照片还有咧，我给你拿。”
吴志远从橱柜里拿出一本老相册，一一翻给雒青看：“这是他们在薄太后陵，这是那个犀牛骨，这是他们的宿舍……”
“——等一下！”
雒青突然喊住了他的动作。
其中一张照片里，年轻的昝茂昌蹲在地上，旁边是两米见方的发掘坑。那坑中并排几列河卵石，分布式样与井里的几乎相同。
小白惊呼：“这坑里的石头和井里的一模一样诶！”
“吴科长，”雒青语气激动起来，“这饭咱们改天再吃！”
“啊……”吴志远遗憾道，“不行，我还得跟你们喝两杯呢。”
雒青把小白一推：“让他跟你喝！”
雒青飞快往回赶，边跑边给方堃打电话。片刻后，电话接通。
“方堃，我知道昝教授为啥对河卵石感兴趣了！”
巧的是，电话这端，方堃也正往地里奔。
他大声兴奋道：“我也知道昝教授那块河卵石来自哪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在对面看到了彼此的身影。
阳光斜斜照着，高大树荫一片一片投下，影子七零八落地残缺，地上多了一堆堆枯叶。
然而随着他们走近，却将影子给填补了起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望老树，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跑到了当年昝教授被蜂蛰的老树下啊。
忽然，两人相视一笑，如同在告诉昝教授，他们又一次解开了他留下的谜题。
“昝教授当年参与薄太后陵发掘的时候就发现了河卵石遗迹，”雒青顺了顺气，“这就是为啥他会对一块突然出现的河卵石感兴趣。”
方堃扬眉：“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他带雒青走到了黑陶俑盗洞附近。
“你的意思是说……”雒青略一思索，“昝教授的那块河卵石出自这？”
方堃点头：“黑陶俑盗洞附近。”
“你咋知道的？”
“这啊，得从早上你们出门后说起了。”他笑了笑，“——你还记得曹大妈最近心神不宁的事吗？”
早上，曹凤英见方堃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出去寻石头，好奇问道：“小方，咋今天没出去寻石头？”
“大妈，我寻到了。”方堃从包里掏出来两块河卵石。
曹凤英忽然愣了愣，而后强装镇定：“在哪达寻到的？”
“我这几天为石头的事心焦，晚上总是梦到昝教授。昨黑，他在梦里告诉我，你家门外有个矮墙，用石头砌的。我早起去看，真让他说着了。”
方堃就像什么都不知道，笑呵呵地分享着昨晚的梦境。末了，他又故意看她：
“大妈，你说怪不怪，这河卵石咋跑墙里去咧？”
“……”曹凤英眼神躲闪，“昝教授没跟你说？”
方堃摇头。
曹凤英一下子红了眼眶，重重叹气：
“唉，我还是招了吧，再不说我就快让这石头压死咧。这石头原是我在地里捡到的，搬回家压咸菜缸。那阵你们来原上，昝教授看见了，问我从哪里捡的。我记不清，只记得在那个盗洞周遭。”
“出土黑陶俑的盗洞？”
“对，”曹凤英点头，“昝教授给了我十块钱，说要买走这石头。唉，我不想收钱，人家这么大教授住在咱这，那是多大的荣誉。再说，你大妈哪是贪财的人？”
“大妈要是贪财，能天天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吃食？”方堃连忙顺着她的话附和，“你是啥人，我们心里明镜着咧！”
有了他的安抚，曹凤英心里稍微好受些，继续坦白：“……昝教授非要给钱，我就收下咧。昝教授出事之后，这石头就落在我家。后来我家砌墙，我就把这几块石头塞进去咧。谁能想到这还是个文物，打井队一停工，我心里开始发毛，这要是让你知道了，那不得扳倒柳树要枣吃，把墙给我推咧？”
方堃忍俊不禁：“您放心，我们不会推墙，那井该打接着打。”
“我没文化，认的字还不如来娃多，哪懂这些。打那以后，我一到黑就睡不着，就算睡着也是做梦，光梦见昝教授问我要石头。没办法，我太害怕咧，只好胡拉被子乱扯毡，上大仙那求医问药。”曹凤英说罢，又问，“对咧，昝教授还跟你说啥？”
“他说让我跟你说，这香油炒鸡蛋要少吃，不健康。你和有粮伯都是好人，他会保佑你们。”
曹凤英落泪：“昝教授真是个好人，我真是不应该昧下石头……”
“大妈，都过去咧。”方堃神情温柔地掏出一瓶营养药，并未责怪她半分，“往后再有想不开的事跟小辈说，这是安神补脑的，再睡不着吃一颗它。”
昨晚逮住李春来后，他把知道的一切都抖了出来，原来找了这么久的石头就在齐有粮家——就在他们眼皮底下！
曹凤英出于私心和胆怯，明明知道他们找得辛苦，却仍闭口不言，自己倒又被良心折磨得寝食难安……方堃不知该如何评价，他只是很想叹口气，并且还有些庆幸，至少她没有选择更极端的做法。
看来，给村民们科普文物保护的重要性……仍然任重而道远啊。
听完方堃的讲述，雒青对眼前的男人又有了新的认识。
“我以前咋没发现你情商这么高。”
方堃得意地翘起鼻子：“你以前哪给过我表现的机会？”
“我倒是想给，”雒青半开玩笑半认真，“谁知道你一个蹶子撂到榆塞去了。”
“——现在给我个机会，也不晚。”
他顺着她的话，直接抛出这样一句，他眼睛直直盯着她，喉头微动，似在隐隐期待什么答案，却又有几分怯意，被深深按耐住。
雒青张了张嘴，一时表情怪异，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行了，”半晌，她收敛神色，正经道，“不扯闲篇，聊点干货。”
一番试探扑了空，方堃眼中闪过失落，不过很快便又恢复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嬉笑模样。
他知道她一定需要一个确凿无比的答案，尽管她自己也和他一样，没完全想清楚……现在的他还无法给出那样的答案，但他很早之前就在心底默默许下了承诺，终有一日，他会做到的。
至于现在，既然时候还没到，还是先把眼前的正事解决完吧。
“……薄太后陵出现了河卵石铺的遗迹，黑陶俑盗洞附近也出现了，昝教授肯定是觉得这中间有某种联系。”她认真说着新收获。
“那你觉得是啥联系？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这黑陶俑盗洞越来越迷……这底下到底是啥呢？”
方堃也一同沉思起来，又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张望四周：“对咧，小白呢？”
“呀，”雒青讪讪一笑，“吴科长把他扣下喝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