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这个月的伙食费,给修恒妈做点有营养的。”
夜深了,李春来回到家里,左看右看,在灶房里发现了丈母娘的身影,连忙放下三百。
“我还能让我女子亏嘴?”曹凤英剜了他一眼,“你去哪浪了,一天不见人影。”
李春来嘿嘿一笑:“挣钱么,还有方哥那石头,托我寻咧。”
“寻着咧?”
“快咧,”李春来自信满满地扬起下巴,“我是啥人,眼前飞过只蚊子,我都能分出公母,原上谁放个屁,我都能听见响动。”
凌晨,正是万籁俱寂时,一旁丈夫鼾声如雷,曹凤英却瞪着俩眼毫无困意。
“她大。”
她搡了搡齐有粮。他半睡半醒,砸吧砸吧嘴:“啥事?”
“……”她又道,“没事。”
在床上辗转反侧多时,曹凤英索性蹑手蹑脚起身,奔向了灶房。
她静了静神,五个鸡蛋碗边一磕,半瓶香油倒下去,蛋液入锅。很快,一碗香油炒鸡蛋出锅了。紧接着,她又剜了半碗红糖,热水一沏。
一口香油炒鸡蛋,一口红糖水,囫囵下肚,腻得曹凤英直打嗝。她捂住嘴不敢出声,拍拍胸脯,这才露出一副宽心的表情。
她现在打算回去睡觉。
然而,蓦地一转身,她被面前杵着的人影吓了一跳。
“小方,你站门口干啥?”
“我刚起夜,看见灶房灯亮着,”方堃关切道,“大妈,晚上没吃饱?”
曹凤英含糊应声:“……嗯,快去睡吧。”
次日。
大家围着桌子吃早饭,聊起了这些日子的进展。
“我们昨天捡到了一个俑足。”雒青说。
方堃叹口气:“我这边还没进展。”
“别急,”李春来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这不有我么?”
“你跟着上蹿下跳个啥,别耽误小方的正事。有功夫多琢磨挣钱的道,好好栽培修恒。”齐有粮斜他一眼,又仰头感叹道,“哎,自从小方他们来了,我就觉得我这门楣都亮咧,还是有文化好。”
“吃饭吧,大队开会没过瘾,还跑家里上政治课咧,哎呦……”
正说着,曹凤英忽然感到一阵腹痛,匆忙离席奔厕所。
“你妈这是咋咧,这一早光跑厕所。”齐有粮咂舌。
“是不是香油吃多咧?”方堃皱起眉,“我昨晚起夜看见大妈在吃炒鸡蛋,放了半瓶子香油。”
齐小满忽然脸色不对:“是不是还喝了红糖水?”
“对。”
这时,曹凤英回来,泻得脸色苍白。
“妈,”齐小满连忙问道,“你有心病?”
“我能有啥心病,”曹凤英勉强笑笑,目光躲闪,“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围着锅台转。”
齐有粮也说道:“没心病你吃啥香油炒鸡蛋,喝啥红糖水? ”
曹凤英赌气一般:“我饿,我想吃。”
齐小满见状,不再多说,只是秀气的眉也拧到了一起。
几口扒拉完碗里的面,齐小满回到客厅,把李春来拉到一边,低声数落:“你这女婿咋当的,咋能看着庆国骗咱妈?”
“咱妈去找庆国,又没跟我商量,我也刚知道。”李春来漫不经心答道,又安抚她几句,“人家不是骗,庆国拜过师立过炉,有道行。”
“虚病实病就只会开这一个方子,我看他纯粹是为了卖香油。”齐小满仍满脸忧愁。
“你妈又不傻,这香油炒鸡蛋配红糖水,她肯定受用,不然为啥一有心病就去找庆国?”
她张了张嘴,刚想辩驳,却发现李春来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如今妈不开口,她也问不出更多。
看来只能找时机再观察观察了……千万不能让妈吃坏了身子!
明德博物馆。
建筑大门口立着一个海报牌,上面写着“盛世隋唐收藏展”。闻风而来的观众不少,其中就有穆见晖。
他在入口一侧的照片墙驻足,上面足足挂了几十张赵佑林获得的荣誉,以及与各界名流的合影。扫过一张张照片,他眸色暗沉。转头间一瞥,迎面居然走来了洪老板。
“洪老板,你咋来了,你可一向对这些展览没兴趣。”
穆见晖收起心思,连忙打招呼。
“人家请柬都发了,来捧个场,”洪老板晃了晃手里的请柬,“穆老板也收着咧?”
穆见晖自嘲:“我哪有你洪老板面子大,我是自己花钱瞧热闹。听说赵佑林藏了不少好东西,咱也来开开眼。你说这赵总也真是个厉害角色,人家和这么多大人物并排坐咧。”
“要不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二十年前我俩刚认识,他就是个包工头。谁让人家祖坟选得好,当年他在工地上,一铲子下去……”
洪老板不屑地笑笑,又想起自己在人家地盘门口,说话收敛几分:
“算了不提了,总而言之,人走运时,钱追着你跑。不过有一点不得不服,老赵这脑子放在春秋战国那就是苏秦张仪,纵横家咧。合纵连横,拉帮结派,没有他牵不上的线,这事说起来有意思多咧。”
穆见晖看见赵佑林随同一众贵宾进了展厅,忙止住洪老板的话头:“改天我拿上一瓶好酒,去你店里,听你慢慢谝。”
“能行,”洪老板点头,“你慢慢看,我店里还有事。”
与他简单分别完,穆见晖迅速朝赵佑林一众的方向走去。
进了展厅内部,赵佑林陪在一位号称秦老的长者身侧,悉心讲解。穆见晖想和赵佑林攀句话,挤了上来。眼前是一件三彩三花马,底下展签注明“三彩三花马,馆藏,拍自于英国”。
赵佑林介绍着,问:“秦老,这件三彩三花马您有印象吗?”
“记得,头一次去我那,你不就带着照片给我看么。”秦既明眯着眼一瞧,“我当时说你眼力不错,这马匹鬃剪三花,额顶立缨,鞍披绿毯,坠饰精美,双目圆睁,传神得很。”
赵佑林笑了笑:“正是有了您这句话,我才敢下血本把它从英国拍回来。”
“佑林,这要是你今天的主角,那说明你这几年可没进步,”秦既明打趣道,“就没点新鲜的给我们开开眼?”
“开眼不敢当,倒是有两件新鲜的想让秦老指导指导,这边请。”
赵佑林伸手,将秦既明引向右侧。
趁着这个当口,穆见晖凑上来打招呼:“赵总。”
然而赵佑林却仿佛没听见,更像是不认识穆见晖一样,生生把他晾在一旁,从他身侧穿过。
无奈,穆见晖只好跟着人群走。一行人在天王俑前驻足,穆见晖一看,正是他出手给老肖的那件,底下写着:“三彩天王俑,馆藏,拍自于香港”。
看到最后几个字,他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这件天王俑是我前些日子从香港拍回来的,不瞒您,也是下了血本。您老给瞧瞧,值不值。”赵佑林谄媚地笑着。
“身着明光铠,头戴翻沿凤翅型兜鍪,怒目圆睁,面稍右偏,抿嘴俯视,作喝叱状,挺好,工艺不错,应该是给唐朝某个大人物镇墓的。”秦既明仔细端详片刻后,点了点头。
“还是秦老有水平,这样的宝贝流失到海外可惜得很,咱把它拍回来,也让咱的后代有机会了解唐朝的墓葬文化。”
赵佑林话音落地,随行的众人一片附和声,穆见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秦老,再给咱看看这铜镜。”
赵佑林又指向天王俑一侧的铜镜。
“佑林,这次的展品都不错,说起汉唐,咱关中首屈一指,可一说起宋,咱就比不上人家商邑。”
秦既明点评完,面上略有遗憾,语重心长道:
“你是民营博物馆的楷模,啥时候在宋元方面给咱提一下气。有宋一代,南有龙泉窑,北有耀州瓷,你要是能办个耀州瓷的展,我巴不得在你这住下。”
“还得说您老格局大,”赵佑林笑道,“秦老的教诲,我记下了。”
闻者有心,穆见晖也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月黑风高,穆见晖又到了废品回收站,来给黎远光送钱。
“远光,上次在冯家坡起的货已经出手了,钱你收下。”
黎远光接过信封后,道:“穆哥,看来这个赵佑林出手也没那么大方,价比华南王高不到哪去,咱何必因为他得罪华南王。”
“华南王说到底也是贼,见不得光。赵佑林可不一样,今天我去了他的收藏展,咱的天王俑和铜镜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躺在那。”
“胆大得很么,就不怕警察找上门?”
“人家手续齐全,就算查也查不出啥问题。东西在咱手里是赃物,到了他那就是传承有序的藏品,他成了让海外文物回流的大善人。”
穆见晖语气平淡,却透露着浓浓的不甘心,他看向黎远光:“你觉得不公平吧,这世界就是这样,谁有钱谁有人脉,规则就由谁来定。”
“……我倒没觉得不公平,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咱把自己的钱挣下就行。”
“不,鼠路有尽头,别人问你是干啥的,你好意思说自己是盗墓贼?”
他顿了顿,又道:
“那东西是咱挖的,是咱让文物现了世,全世界的拍卖行、博物馆都要靠咱咧,还有那些考古的,没有咱他知道哪有古,考个屁。坏名声是咱的,功劳全是他们的,为啥,还不就因为咱没有人脉。赵佑林是棵好大树,咱得想法在他底下乘乘凉。”
“哥,人家都不跟咱正面接触,咱咋傍上他?”
“投其所好,这段时间你多留意一下宋瓷。”
“能行么……”黎远光迟疑,“别咱忙活半天,又贴了人家的冷屁股。”
穆见晖忽然笑了:“远光,你这名字起的怪好,眼光最好也能放远点。只要敲门砖的分量够,咱以后走的可就不是鼠路咧。”
正说着,黎远光的手机响起,显示是文雯打来。
穆见晖瞅见,淡淡道:“你忙吧,我先撤了。”
黎远光“嗯”了一声,接通了电话,那端立刻传来文雯嗔怪的声音:“光哥,你咋半天没接我电话?”
“忙着咧。”
“大晚上忙啥,不会是跟女娃约会吧。”
“你又花搅我,除了你,我在秦川哪还认识女娃。”黎远光无奈失笑,“这些日子干的咋样,没给穆哥添麻烦吧?”
“光哥,你咋净挑我不爱听的说,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麻烦?”
“你看你,说两句就急,我是怕你做得不周到,被人家骂咧。”
“我咋会不知道你的心思,逗你咧。”仿佛想象得到不善言辞的黎远光费劲辩解的模样,文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放心,我跟嫂子好着咧,活也不累。等我发了工资,我请你吃饭。”
“能行,你把哥巴结好,到时候哥给你瞅视个对象。”
“……我的对象我自己找,不跟你说咧,嫂子喊我咧!”
文雯声音忽急促了几分,立刻挂了电话。
这日,秋高气爽,落叶被风吹得四处飞舞,将空气的颜色也变得斑斓。
高高的围栏,冷清的街道,大铁门缓缓打开,王太平背着个包袱从里面走了出来。
不知走了多远,王太平大汗淋漓,按照记忆中家的方向前行。直到他看见几个村民圪蹴在墙根下晒太阳。
“你是太平不?”
有人认出他来,叫住了他。
“三叔,”王太平尴尬地打招呼,“是我。”
“快回家看看吧,你家光景都成啥咧。出来了就好好过日子,有啥事跟我们打招呼。”
王太平点头:“我知道咧。”
他继续向前,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议论声。
“老三,你倒是心善,就不怕等你死了,这坏怂去挖你的坟盗你的墓?”
“那是我亲侄。”
“他就是你亲儿也不顶用,挖坟掘墓的事他都敢干,还有啥干不出来的。”
“监狱都蹲完了,还能不改?”
“那狗要能改了吃屎还叫狗?你看他那个大痦子,老话说面无好痣,我看他走不了正路。”
听到这儿,王太平摸了摸脸上的大痦子,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终于回到了家中,王妻却铁青着一张脸,把一碗素面撂到王太平跟前。
“我好不容易回来,你就给我吃这?没有浇头也就算咧,连碗咸菜也没有?”他不满地嚷嚷起来。
“想吃就吃,不吃拉倒,”她斜他一眼,“你要不是我娃的爸,我连碗面都不想给。”
“……我知道你这几年过得不容易,现在我回来了,咱好好经营这个家。”
“别给我放干屁,咋经营?”
“开春我去找活。”
“开春?”王妻冷笑,“连过冬买煤的钱都没有,我看我这个冬天就得冻死,活不到开春咧。”
见她态度始终生硬,王太平也怒了,不再说好话:
“我以前说去打工,你非不让,天天疑神疑鬼怕我跟别人好。日子过不下去了,逼得我去挖坟掘墓。现在我出来了,又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你到底想咋?”
“你不争气还怪我?我嫁给你半点好处没沾,天天夹着尾巴做人。你大舅快不行咧,我两手空空的都没脸去看。”
“……什么?”王太平震惊,“我大舅快不行咧?你咋不早说。”
“我跟你说了顶屁用,天旱别盼疙瘩云,人穷别上亲戚门。”
王太平沉默片刻,一股脑吃完面,拎起包裹就往外走。
王妻拦着:“你去哪达?”
“我能去哪,还不是去给你挣钱。”
“不能去,你老实在家跟我养猪养鸡,外面野女人太多。”
王太平一把甩开妻子:“我倒巴不得有野女人能看上我。”
说罢,他快步离开,只留妻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方堃骑车从外村回来,正好在村口遇到李春来。
“哥,”他神秘兮兮一笑,“石头的事有信咧!”
方堃顿时面露喜色:“——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