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穆见晖夫妇走远,刘树生家客厅内忽然传出一声惊呼:“炮手也给他了?!”
何小凤大为震撼。
刘树生正生着闷气,听她这样一质问,更是烦得什么话都不想说。
“那可是炮手啊,比那堆青铜都值钱,离了谁都行,离了他,以后的坑谁炸啊?”何小凤仍不满地嘟囔着,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姐夫……穆见晖这不是要断咱的财路嘛!”
“别他妈说了!”
忽然间,刘树生直接气得将手边的花瓶砸碎:“妈的,真晦气,都是我刘树生敲诈人,头一回让人给敲了!”
秦川市郊区,伫立着一座荒废的雕塑厂,如同腐朽破落的钢铁森林。院里拴着一条猛犬,凶相毕露,周围随地可见各种雕塑工艺品,有上彩的,有素胚的,但都已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雕塑人像摔倒,碎了一地,残块上盘布着经年累月的蜘蛛网,唯有那空洞无神的眼睛似乎还闪烁着诡异的光。
燕小五带着齐大仓等人过来,走进里屋,却好像并不知道藏匿陶俑的地方,边走边找着。
齐大仓在一旁静静观察他。
直到看见最里面的墙角处,有几个大雕塑比其他落灰的雕塑显得尤其干净,燕小五才有些犹豫地指向那几个雕塑。
“……就这儿。”
燕小五的神态并不是很自信。
周永福上前扒开了大雕塑的脑袋,只见里面中空,藏着一个宽大的蛇皮袋。此时燕小五忽然松了口气。
而他的这个微表情却被齐大仓捕捉到了。后者蹙了蹙眉,若有所思。
周永福把蛇皮袋拉出来,打开一看,里面堆了许多黑陶俑。
看着这一幕,燕小五一时恍惚,思绪回到了一天前。
“自首?!”
燕小五站在废弃盗洞旁,惊得哆嗦起来。
“你进去了,警察才能结案,咱才有办法治姓刘的。”
穆见晖直视他的双眼,言辞恳切,他犹豫起来。
“要是你不情愿,我就想办法把你送走,”穆见晖见他仍不言语,索性直接道,“这事儿,我扛。”
想起刚才穆见晖舍身跳入盗洞与他同生共死,才换来这一线生机,燕小五把心一横:
“——我去!反正我也跑不了,只要能把姓刘的治服帖,我蹲多少年都值。跪了半辈子,咱也支棱一回。”
他挺直了脊梁骨,格外振奋。
穆见晖拍了拍他的肩:“你就当在里面歇两年,哥给你保证,这牢绝对不叫你白坐。弟妹和小宝你放心,该享的福,只会比人多,不会比人少!”
收收心神,燕小五看着眼前正在回收黑陶俑的警方,内心感到极大的满足与平静。
他做到了,他鼓起勇气做到了,现在他为穆哥争取到了主动权,他们一定可以反扑刘树生,一雪前耻,夺回他们的尊严!
追回来的黑陶俑已被归置入了文物存放室,文物局各部人员和公安局其他部门纷纷过来围观黑陶俑,一睹其风采。
“赵局、齐队,不容易啊,恭喜恭喜,总算赶在期限之前结案了!”
王副局长和尤介辉赶来,喜上眉梢,连忙和赵丰、齐大仓握手。
“万幸啊,还好这个嫌疑人来自首了,要不然还真悬了。”赵丰也由衷笑了起来,牵动了眼角的皱纹。
齐大仓却在旁边眉头微蹙,一言不发,似有心事。
王副局长笑呵呵道:“看来你们破案跟我们考古一样,除了高度的专业外,还需要有些运气在身上。”
“说起来,你们文物部门材料翻译得怎么样了?”赵丰笑问。
“昝教授他们正加班加点干着呢,”尤介辉答,“应该能如期交付。”
省考古研究院,昝茂昌办公室内。
昝茂昌和几个教授、雒青、郭士林一直在埋头翻译,他们已经熬了一晚上了,每个人桌前都有厚厚一沓资料,翻译好的资料也在被不断送走,但又有源源不断的新资料送来。
昝茂昌困得不住揉眼睛,何教授早已趴倒在桌上,陆教授则直接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了起来,只有雒青和郭士林仗着年轻仍在强撑着连轴转。
雒青正翻译到一段对燕小五所供述盗洞情况的记录,看到“我还闻见了一股香味”、“怪得很,比檀香味儿淡点儿,吸鼻子才能闻见”这几句话,她狐疑地顿住了,皱眉思索片刻,而后起身把这处资料拿给昝教授看。
昝茂昌也显然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日头高照,气温回升,方堃和严守村的背上都早已被汗水濡湿。终于,他们爬到了窦陵封土最顶上,总算完成了最后一步测量工作。
“这就是窦陵最最中间咧,得是算到这达?”严守村气喘个不停。
“对的。”方堃也站定,双手叉腰歇着。
“你们不是大学生么,咋天天都离不开地,干这营生比俺们种庄稼的还磨人?”
“你说对咧守村叔,俺们干得还真没两样,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脚一脚在地里踩出来的。”
方堃笑了笑,露出洁白牙齿,而后又在笔记本上算着总距离。
“算出来了没有?”严守村探头看去,“盗洞到这达有多远?”
“足足800米远。”
“你们大学生就爱整那些听不懂的……800米是多远么?”
“叔,你说得对着哩,快二里地。”
“你看看,你叔成天巡逻也不是白巡的。”
严守村骄傲地拍了拍自己胸膛,方堃却皱眉沉思着。
“你娃为啥非得拿个尺子量盗洞到这达有多远?”严守村不解,“计较那么明白干啥?”
“叔,你吃过杂酱面吧?这皇陵就像杂酱面,面就是主陵墓,周围还有很多外藏坑,里面埋的都是一些陪葬品,就跟面码子一样。在窦皇后陵附近发现的盗洞,我们首先会设想它是窦陵的外藏坑,但是一般外藏坑不会超过四五百米,盗洞到这儿的距离明显超了。”方堃耐心解释。
“明白了!就是不可能在齐有粮家吃面,面码子摆在我家。”
“我叔能得很么!”方堃顿时笑了,“谁一天老说我叔憨。”
严守村撇撇嘴:“那些次怂懂个屁。”
方堃站在窦陵顶上,风猎猎吹着,白鹿原辽阔无垠,沟壑纵横,颇为壮观。他远眺盗洞方向,依稀还可遥见盗洞旁边的风水冢,看着看着,他猛然想起了什么。
——他在齐有粮家看过的那个玻璃相框!
他记得那里面有张黑白老照片,上面的一老一少站在风水冢前,背景上的土地像是龟背一样缓缓隆起,高出周围将近两米。
而如今,却是一片平地。
方堃立马掏出数码相机,对着俯瞰地貌一通拍摄。
斜日沉沉,田野周遭无比宁谧祥和,即使是晚归的农民牵着老黄牛路过,那喧闹声也听来悦耳。齐小满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大门敞开着,她偶尔抬头观察一下过路行人,哼着小曲儿。
“有粮伯……”
方堃忽然提着好酒好菜大咧咧走了进来。小满听到声音,连忙起身,惊讶道:
“方堃哥,你咋回来了?”
“小满,”方堃环视四周,“你爸呢?”
齐小满眼睛往齐有粮家正房撇过去,给方堃使了个眼色。
方堃意会,起身走了进去。
齐有粮正在正房里剥着豆子。
“伯,忙着呢。”方堃笑呵呵地闪身进来。
说话间,他的目光已经往相框扫过去,一眼就找到了上次那张一老一少的黑白合照。
“你娃不是让那个老汉撵回去了么,咋又来咧?”齐有粮斜他一眼,“一天天的没牙还爱吃个硬豆子。”
“咱今天不吃硬豆子,主要是陪我伯咥肉喝酒。”
小满也跟了过来,很有眼色地已经拿出碗筷,和方堃一起把酒菜摆好后又退了出去。
“吃人的嘴软,我怕喝了你这没名堂的酒,烧心。”齐有粮没好气道。
“伯你放心大胆地喝,前一向住在你家多有打扰,我就是专程来感谢的。”
说着,他把筷子递给了齐有粮,齐有粮这才接下筷子跟他坐在了一起。
“伯,话说回来,我们考古的跟咱们庄稼户本身就是一家,都是为着这片地,为着咱的老祖宗么。这回给盗洞做现勘,伯你又是出人又是出力的,真没少帮忙,这杯我敬你。”
方堃给两人各倒一杯酒,端起酒杯敬道。
“你娃有句话说得没麻达,为着这片地。”齐有粮听了,索性干了半杯酒,絮絮叨叨起来,“我想起来就来着气,老祖宗都在凤凰山,在窦陵,俺村这地里能有啥,跑俺这糟践地干啥?”
“地底下的事哪能说得明白,这盗洞里不也挖出东西了么?”方堃凑近他,“哎,伯,这张相片上得是就是盗洞那个位置?”
齐有粮回头:“哪张?”
方堃指向那张黑白照。
齐有粮起身,眯眼一看,恍然大悟:
“噢!还真是的。这相片我记得是以前有个县里的干部,背着相机来地里拍照,说是要弄啥县志之类的,我爷正领着我在地里干活呢,就让他拍了一张,得有四十年了吧。”
“但我看着又不太像,你这相片上后头是坡,现在盗洞那块儿是平的。”
“就是一个地方,你看这风水塚,上百年了都。”
“还真是。”方堃点点头,又继续问道,“那这坡咋没了?”
“我记得是那阵地里坑坑洼洼的,没法种麦,就到处借土,连皇陵都借过,再别说这个坡了,肯定是给借平了。”
“你确定么?”
“那会儿我才几岁,也就记个大概齐,村上的老人应该知道。”齐有粮答完,又皱眉看着他,“方堃,你们这古啥时候考完,赶紧考完把地里的东西都弄走,省得村上一个个人心都不安生。”
“咋不安生了?”
“你没听见村里到处都在刮歪风么,说黑陶俑卖了成十上百万,都在传啥‘要想富,挖坟墓,一黑一个万元户’,搅得人都没心思伺候庄稼了,满脑子都在钻歪门邪道,看俺村变成这个鬼样子,我这村长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算求。”齐有粮愁眉苦脸地又闷了一口酒。
“伯,你放心,我一定弄清楚咱这地底下到底有啥。”方堃连忙向他表决心,“你这相片我能翻拍一张么?”
齐有粮摆摆手:“拍。”
方堃赶紧拿数码相机翻拍了那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