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能感觉到土块压在身上的沉重呢……
黑暗，他仍然身处黑暗中，但这黑暗似乎被撕开了裂缝，透进了一些熹微的光亮。
他要抓住那光亮……他还不能死！他想走出这黑暗！
穆见晖拼尽全力抬起眼皮，在一片朦胧中，他竟感觉一个男人正在盗洞边往上拉人，还呼唤着他们的名字。
原来这一切不是错觉，他还活着！
他这才彻底清醒过来，睁大眼睛去看，只见盗洞边，确实有个人刚刚把燕小五拽上去，并给他做着人工呼吸，直到确认他有了鼻息，才松口气。
穆见晖眯了眯眼，隐约辨认出那人的面容。
“……炮手？”
他试探着开口。
黎远光身形一僵，而后点头。
“谁让你救我们的？”
“我自己想救。”
黎远光相当坦诚。
穆见晖挑眉：“为啥？”
“之前要不是你，”黎远光抬起手晃了晃，“我的手就没了。”
“……但要不是我，刘树生也不会剁你们的手。”
“我最服讲义气的人。”黎远光咧嘴一笑。
“救了我们，咳咳……你不怕刘树生和邢兆虎弄你？”
穆见晖脸色苍白，喉咙呛进去了一些碎土杂草，正强行压着胸腔内的不适。饶是如此，他仍眉头紧皱着看黎远光，。
未曾想黎远光倒像一身轻松，模样豁达：“跟着那种人没好下场，早就不想跟他们干了。”
“——哥！”
此时燕小五也醒了，他看到穆见晖，一个箭步冲上来跟他抱头痛哭，鼻涕泪水满脸流：
“俺们还活着！”
穆见晖同样是劫后余生，被燕小五这么一感染，也没憋住，两行清泪从脸上无声划过。
等情绪差不多平复了，穆见晖又扶住他的肩膀：“小五，多亏了炮手兄弟救的咱。”
燕小五立刻跪下给黎远光磕头：“哥，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我当牛做马听你使唤！”
黎远光赶紧把他扶起来，连连摆手。几人一对视，反而破涕为笑。
然而笑了一会儿，燕小五又悲从中来，胆怯地看穆见晖：“哥，虽然咱没死，可也没活路啊，姓刘的不会放过咱——咱要不跑吧。”
“跑也跑不了。”穆见晖却摇头，“小五，咱不跑了。”
“那咱就等死？”
“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死吗？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咱怂了一辈子，不能再怂了。”
穆见晖下定了决心，又转头对黎远光道：
“炮手兄弟，你愿意跟我干吗？”
“从救你们开始，我就没的选了，别叫炮手了。”他笑了起来，伸出拳头，“黎远光。”
穆见晖见状，果断伸出拳头：“穆见晖。”
“燕小五！”燕小五也学着他们。
三个拳头碰在了一起，击出的声响在山谷里回荡，不绝如缕。
“好，好兄弟，”穆见晖激动地看着他们两个，“那我们就跟姓刘的刚一回！”
回忆完昨晚的惊魂时刻，穆见晖扫了刘树生一眼，微微扬起嘴唇，风轻云淡，处变不惊。
刘树生却咬牙切齿地怒骂：“又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你总留不住人，”穆见晖不紧不慢道，“是你的问题，还是别人的问题？”
“穆见晖，你别着急，我能杀你一回，就能杀你第二回。”刘树生阴森冷笑，“黄泉路上你要是嫌冷清，我让炮手给你就个伴。”
“只怕你不敢。”穆见晖斜他一眼。
刘树生哈哈大笑起来。
“你要是知道燕小五现在在哪儿，还笑得出来吗？”
“他在阎王殿我还得给他烧点纸哭两声？”
“——他去自首了。”穆见晖淡淡道。
刘树生总算停止了嘲笑：“啥？”
“我已经把你这些年干的事全部跟他说了，只要你动手，燕小五就会全部抖搂给警察。”
“穆见晖！你够阴的，这种阴招都能耍出来。”
“放心，我不像你那么绝，”穆见晖指尖轻点着桌面，“只要你答应我两个条件，燕小五就连你半根毛都不会往下扯。”
“啥条件？”
“我要你上次起的那批青铜。”
“你敢敲诈我？”刘树生气得眉毛拧起来。
“这些年我帮你看的那些货，你每回都像打发要饭的一样赏我二百块钱，我只是拿回我该得的。”
“要不是我带你上道，你现在连口饭都吃不起！”刘树生愤愤然。
“各取所需，别说得那么高尚。”穆见晖笑了笑，“你给还是不给？”
“……”刘树生咬牙切齿，“我认栽。”
“第二个条件，我要炮手。”
“一条背信弃义的狗，你不牵走我也得宰了他。”
“谢了。”
他站起来，语调轻快，眉毛微扬，腰杆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直过。
“穆见晖，”刘树生仍不甘心，眼中充血，“我现在杀了你，燕小五又咋能知道？”
“你大可以试试。”
两人目光对峙，穆见晖却没了往日的温顺，有的只是刘树生从未见过的捉摸不透。那眼神幽深如深渊旋涡，像是能把人的魂吸进去。
最终，他败下阵来。
“还有，”穆见晖漫不经心道，“你得叫我姐夫。”
说罢他便起身上楼，轻敲着房间的门。
房门立刻被打开，他的妻子站在门口，额头上还冒着汗，衣角被攥出了深深褶皱，可见她方才有多焦心。
而此时，她的眼中全是他的身影，她总算放下心来。
穆见晖牵过她的手：“树兰，走，咱们回家。”
秦川市公安局文物稽查大队讯问室里，齐大仓和燕小五相对而坐。
“姓名。”
“燕小五。”
“年龄。”
“三十五。”
“今年正月初九那天，你在哪儿？”
“我交代，全交代，”燕小五一脸坦诚，“正月初九那天，我跟王太平两个人去了白鹿原，先是看了会儿社火，等天黑以后，俺俩就去尹村旁边的地头滤坑去了。”
“滤的谁的坑？”
“不认得。”
“不认得你咋知道他们在哪儿盗墓？”
“在黑市上听说的。”
“他们是几个人？看清长啥样了没？”
“四个，晚上看不清。”
“墓室里是什么样子？”
“就三十来平，也没啥东西，俺们只寻见了那些黑陶俑。”
“多少件？”
“两百多个。”
齐大仓顿时震惊：“——两百多？!”
燕小五点头。
“……”齐大仓扶额，“墓里还有啥？”
“没有了……”燕小五刚答完，又想了想道，“哦对了，我还闻见了一股香味。”
“啥香味？”
“怪得很，比檀香味儿淡点儿，吸鼻子才能闻见。”
齐大仓在心底存下疑问，又道：“拿到陶俑以后呢？”
“我把一部分卖给了华南王，大概一百个，他给了一万块钱。”
“你才获利一万？”
燕小五点头，但听齐大仓语气又来了兴致：“警察同志，得是我让人给坑咧？”
“燕小五！”周永福在旁边一拍桌板，“你不反省，还盘算自己赔了赚了。”
燕小五咧嘴笑笑：“知道咧知道咧，我错咧。”
“你直接卖给他的？”齐大仓又问。
燕小五点头。
齐大仓有些不信：“……你是咋认识他的？”
“我在黑市上放话说起了一批货，他就主动寻我了。”
“你知道华南王的姓名、电话和住址吗？”
“不知道，他寻的我，也不是我寻的他。”
“你是咋知道有人要盗尹村旁边这个墓的？”
“我不会炸坑，只能滤坑，就靠笨办法，多打听，多走动，看运气，碰上哪个就是哪个，碰不上就喝西北风。”他耸耸肩，“那几天正好就碰上这个坑了。”
“有这么好的事？”
“一半是运气，一半也是苦功夫，寻了好长时间才碰见一个，我就干过这么一回，才挣了一万块。”燕小五嬉皮笑脸，“警察同志，我自首能不能宽大处理？”
“自首的前提是坦白交代，你交代了半天等于啥都没交代，坑咋来的没说实话，华南王你也没说实话。”
“我真都说的是实话，我都自首了，为啥还骗你么，对我有啥好处。”他故作委屈。
见他态度如此，齐大仓一时无奈：“……你还有没有其他同伙？”
“没了，你问王太平么。”他随口答道，“要是有同伙，我都栽了，没道理还叫他在外面潇洒么。”
齐大仓又上下打量他：“你身上的土和伤咋回事？”
“王太平被抓以后，我心乱得很，家又不敢回，东躲西藏的，还在南山猫了一晚上，天黑看不见道，跌了跟头，就弄成这副模样了。”
饶是他答得流畅，目光也并未躲闪，而是与他们平静对视，但齐大仓总觉得有些奇怪，不敢全然相信他。
不，或许就是因为太流畅了，有效信息太少，牵涉的人也少之又少，才奇怪……
——就像是提前编排好，并刻意隐去了一些人的存在！
齐大仓眯了眯眼，继续追问：
“你说一部分卖给华南王了，剩下那批黑陶俑呢？”
“我带你们去寻。”
这边厢，穆见晖和刘树兰还等在刘树生家的客厅里。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从地下室上来，手上多了一个包，放到了穆见晖面前。穆见晖打开，露出里面的青铜彝等文物。
刘树兰吓得立刻瘫坐在沙发上。
穆见晖确认过所有文物之后，神态自若地拿起包，扶起刘树兰，准备转身离开。
“姐。”
刘树生在他们背后得意笑了笑。
“你老说我的钱脏，以后，你也得花脏钱了。”
刘树兰闻言惊骇不已，脸色刷地惨白，但还是强撑着没说什么，只是和穆见晖互相搀扶着走出去。
直到出了刘树生家门，她再也憋不住眼泪：“见晖……是我拖累了你，是我害了你。”
穆见晖替她抹掉眼泪，轻轻摇头：“尽说傻话。”
他蹲下，背起了走路不便的她，让她将头贴在他的肩上。
“过几天咱就买房去，朝阳的。”穆见晖在她耳边轻声说着，背着刘树兰向前走去。
刘树兰更是泪如雨下。
她刚才看得出，穆见晖似乎已经走向了一条危险的路，甚至将泥足深陷……然而他们性子都倔，他知道说服不了她，所以会避而不谈，而她亦知他下定决心的事，基本没有转圜余地。
他们好像离彼此越来越远了。
纵然街道阳光再大，但林间阴影却终究遮蔽了两人的身形，笼罩在一片幽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