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市公安局文物稽查大队的公告栏前,几个人正围着在读一张公告。
“针对齐大仓同志的通报批评……齐大仓同志执行任务时,未经认真考虑……”
正读着,齐大仓走了进来,他们浑然不觉,而他站在他们后面,跟他们一起看通告。
“擅自进入盗洞,险些造成其个人生命财产的损失。该行为极其鲁莽、冲动,不计后果。经研究,决定给予齐大仓同志通报批评处理……”
“这通报谁写的?”齐大仓冷不丁出声。
几人抖了抖,被吓得魂差点飞了:“齐队……”
“批评得不够彻底,措辞有提升空间。”
齐大仓摸了摸下颌,像品鉴文本那样说着,便离开了,留那几人在原地战战兢兢。
“齐队。”
齐大仓过来,正碰上刚从讯问室出来、熬出了两只熊猫眼的周永福。
“人都审完了没有?”
“审完咧,竹筒倒豆子,全撂咧。”周永福说,“但就是一点,光撂眼跟前的,过往一概不提,这伙儿贼都能得很。”
齐大仓倒并不意外:“那肯定,都知道要人赃并获才能定罪,咱只扒了人家脸皮,人家还能主动给你露腚?眼跟前就眼跟前的吧,有咱能用得上的没?”
周永福摇头:“都没听说过黑陶俑,问有认得华南王的不,也没人认得。”
“知道了,这几天不是在黑市抓了不少人吗?你去告诉他们一声,有啥马上通知我。”
“知道咧。”
“——永福,”齐大仓想了想,又喊住他,“让人把那个给了我一锨的耗子带过来。”
耗子被带进了讯问室,看到审讯桌后坐着齐大仓,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
“齐队。”
齐大仓正吃着一个肉夹馍,吃得喷香,耗子鼻尖嗅到味儿,不由咽着口水。
“耗子,手劲儿不小啊,”齐大仓调侃道,“不过我得谢谢你,你这一锨让我美美地睡了一觉。”
耗子头越发低了:“齐队,你再别花搅我了,我知道错咧。”
“你瘦归瘦,身上肌肉倒是疙里疙瘩的,平时没少挖坑吧?”
耗子立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这都是伺候庄稼弄的。”
“饿了吧?”
齐大仓看他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馍,关切问道。
耗子忍不住舔了下嘴:“不饿。”
齐大仓却躬身,从旁边的袋子里拿出一个肉夹馍放在了他跟前。
耗子惊喜:“给我的?”
“咋?不想吃?”
“想,想!”
说着他就要动手,但想起什么,又抬头看齐大仓:
“齐队,我该说的真都说咧,裤衩子都交代干净了。”
齐大仓摆手,一副满不在乎模样:“你别日弄我就行。”
见他并未如自己想象中那般苛刻和愤怒,耗子终于松了口气,也说笑起来:“你不记我的仇,还给我买饭,我再日弄你,我还是人不?”
“快吃吧。”
他感恩戴德,大声感慨:“哎!好久没咥过肉夹馍咧。”
说着,他无比珍惜地啃起来。吃着吃着,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齐大仓:“你们说的那个华南王,听名字,得是古越的?”
齐大仓不动声色地挑眉:“对,古越的咋咧?”
“古越的一般都是收货的,收货那帮人都贼得很,那个成语叫啥,啥兔爱窟?”
“……狡兔三窟?”
“对对对,狡兔三窟,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耗子嘿嘿一笑,“我也是听一个支锅说过,那伙人来秦川一般都住旅社,专门挑那种城中村里头的小旅社,还经常换地方。”
“这种地方人多眼杂,好藏身。”
“对,还是你齐队灵醒,不光好藏,有啥情况还方便跑路,你要是有他的相片,多转几个城中村的旅社,说不定就能寻见那人咧。”
齐大仓听罢沉默片刻,看了他几眼,开口道:
“耗子,你以后每天的肉夹馍我包圆了。”
说着便匆匆出门。他一路跑进办公室,大喊:“小杜!”
小杜赶紧应声:“在,齐队!”
“马上联系穗州警方,把华南王的画像发过来,然后派发给各派出所,让他们重点摸排城中村的小旅社。”
“是!”
有了方向后,行动开展得很快。不一会儿,华南王的画像便被传真到文物稽查大队的办公室,所有警员都被叫来记住了他的长相,并分成几拨人四散而去。一时间,城内众多小旅社里皆走入了便衣侦查员,他们拿着华南王的画像询问前台,同时核查记有住客身份证号的本子,马不停蹄地重复着这些行动,甚至顾不上喝口水。
日头高升又落下,在天幕划出一道火红的弧线。随着最后一缕夕晖没入老式居民楼的铁栅栏背后,霓虹灯接替着亮起,映出地上的烟头、浓痰、塑料包装,还有那匆匆步履。
便衣民警们进入了一家亮着粉色灯光的红灯区旅社里,前台坐着两位浓妆艳抹、穿着性感的小姐。她们一见便衣民警进来,立刻起身热情迎客,却在看到对方亮出的证件后吓得连连后退,脸上笑容早转变为惊恐。
民警拿出华南王的画像询问她们,后者不住摇头。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后,把画像发给了她们,并交代了几句什么,而后才离开这里。
又是一天。
朝晖初洒,穆见晖开着自己那辆桑塔纳正快速往刘树生的别墅赶去。
到了高耸的大门外,他停好车,正要敲门,门却已经从里面开了,开门的人是邢兆虎,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把穆见晖放了进来,随后插好门。
两人一路进入刘树生家客厅。
刘树生家虽然盖在郊区,客厅却比外面还气派,装修得金碧辉煌,随处可见古董文物,但奢华和古朴之间充满矛盾感。
此时客厅的灯大亮,刘树生已坐在茶几前,面前茶几上摆着几个青铜器和玉器。他正大敞双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把玩着其中一个最大的青铜器。
穆见晖看到青铜器,眼睛先亮了,急忙戴上花镜和手套,上前去看。
“这是青铜兽面纹方彝,这两只鼎也是兽面纹,这只是青玉材质的凤鸟纹玉柄……这些都是西周早期的,虎娃在哪儿起的坑?”
他只瞧了几眼,便絮絮说了起来。邢兆虎正要回话,刘树生却直接轻蔑道:“你又不下坑,问了也是闲问。这些货,你给估个价。”
穆见晖想了想,伸出一根食指。
“10万?”
“再加个零。”
听罢,刘树生两眼放光,一旁的邢兆虎也高兴得眉飞色舞。
“生娃,这坑货出给谁?”穆见晖似无意问道,“……还是华南王么?”
刘树生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咋突然对出货感兴趣了?”
“你没听说?这几天南市抓了很多人。”
“啊?”刘树生装不知道,“啥时候的事?”
穆见晖有些意外:“你一点儿风都没闻见?”
“我应该闻见吗?”
刘树生忽然抬眼直愣愣盯着他,穆见晖被两道幽幽的凌厉目光盯得发毛。
半晌后,他才收回眼神,懒散道:“我公司一天都忙得很,上哪儿知道这些没屁眼的事,到底咋回事?”
穆见晖答:“听说警察在寻‘华南王’。”
“是吗?为啥寻他?”刘树生故作吃惊,扭头看向邢兆虎,“虎娃,你知道吗?”
邢兆虎突然被点名,有些慌:“我、我只管地底下的事儿,不清楚地面上的事。”
穆见晖见状,叹口气:“不管啥事,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先安生一阵,等这股歪风刮过了再走货。”
“打铁还得自身硬,只要咱自己不漏风,歪风就刮不到咱跟前。”刘树生不紧不慢,似乎胸有成竹,玩味地打量他,“你说呢,姐夫?”
穆见晖干笑两声:“对。”
刘树生又拿出二百块钱,扔到了穆见晖跟前的茶几上。
穆见晖目光一凛,但随即堆笑,收起钱:“那我先走咧。”
刘树生摆手:“虎娃忙了一晚上,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知道了生哥。”
两人立即离开。
刘树生看着他俩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变得极其阴冷,如同蛰伏于丛林的猛兽。
这时,一个比刘树生年轻几岁的漂亮女人从卧室走了出来,她正是刘树生老婆何小凤。
“背后捅刀子的万一真是姐夫,你还真剁他的手啊?”
刘树生面露杀气,冷哼道:“——他做得初一,就别怪老子做十五。”
穆见晖心事重重地拎着早餐回到家中,看到刘树兰已经起床,赶紧收起心事,提起状态。
他笑道:“起来啦?正好吃饭,我买的豆腐脑油条,还热着呢。”
刘树兰盯了他一会儿,疑惑道:“你天不亮就出去干啥了?”
“除了给人家掌眼,我还会干个啥嘛。”
“从来没见人这么早寻你掌眼。”
“这行又不是朝九晚五,哪还有个时辰早晚。”
他将早餐在桌上摆好,神情自若,浸在透过纱窗漫进屋的黯淡柔光中。
刘树兰还是不放心:“……没啥事吧?”
“能有啥事。”
她接过穆见晖给她拿的勺子,忽然问道:“你得是想盘店?”
“有这个想法,”穆见晖一愣,“你咋知道的?”
“生娃打电话问的。”
穆见晖一震,但强装镇定:“他咋问的?”
“就是问咱是不是要开店,手头紧不紧,要不要帮忙。”
穆见晖琢磨着刘树生这通电话,眉头微微蹙起,并未立刻接话。
“生娃咋突然转性关心起你了?”她直视他的双眼,“你该不会替他干那些不见光的事了吧?”
穆见晖低头笑道:“咋可能嘛。”
“那他好好的咋舍得给咱钱了?”
“你听他胡咧咧,他给了吗?没给吧,就是耍耍嘴皮,面上好看。这么多年,你看病最缺钱的时候,他都不肯借咱,咱开店要真拿他的钱,那还不跟要他的命一样?”
穆见晖一边安抚她,一边起身:“你先吃着,我得去出摊了。”
他转身离开,眼中笑意逐渐冰冷,心思早已在刘树生打听他开店一事上。
麻将馆里,促狭的房间里乌烟瘴气,挤满了麻将桌。
一张桌前,燕小五双眼布满红血丝,手边的烟灰缸已经堆积成山,但筹码却没剩几张了。
四家皆已听牌,再打都很谨慎。
“东风……”
“一条……”
“九条……”
轮到燕小五摸牌,他紧张万分,却上了一张六饼。他手上都是万,这显然不是他要的牌。
他思索良久,长叹一声,咬牙把六饼扔进锅里。
哪承想,其他三人同时大叫一声:“胡了!”
一彪形大汉高兴道:“好冷怂,听牌炮,还一冲放三家!”
身形瘦一点的也调侃起来:“以后别叫小五咧,叫神炮手。”
三人都哈哈大笑。
燕小五懊恼地把最后一点筹码分给了三人。
“这还差着数呢。”瘦子撇撇嘴。
燕小五随口:“先欠下,下一把算。”
另一牌友挑眉:“规矩是把把清,你夜黑儿都借了俺们不少了,再欠就没意思咧。”
“破烦得很,你仨是貔貅啊,光进不出,你没算算夜黑儿从我这达赢了多少?”燕小五越说越烦。
“账不能这么算,那是俺们赢的,又不是抢的。”
“再欠一把,就一把。”
就在僵持之际,瘦子对着门口,忽然看到了什么:“哎,小五,那不是你那口子吗?提着包袱领你娃去哪达啊?”
燕小五回头一看,果然看到老婆提着行李带着孩子从门口经过。
他赶紧追了出去,一把拽住妻子:“你干啥去?”
付小丽眼皮都没多抬:“我干啥跟你有啥关系?”
“你是我媳妇,咋能跟我没关系?”
“我是你媳妇?”付小丽冷笑一声,“那我问你,你一晚上干啥去咧?我的钱呢?”
燕小五顿时心虚起来:“……啥钱么?”
“装怂是吧?我放衣柜里那五千块钱呢?”付小丽提高了嗓门,“前两天才给了我,昨天就偷了去,我当你只是没出息,没想到你还是个贼,家贼!”
两人吵架引来了围观的人,燕小五不耐烦挥舞手臂赶人:“看啥看?!没见过你爹跟你妈打情骂俏?”
他又压低声音腆着脸:“丢不丢人?有啥事回家说。”
付小丽本就在理,她见人多起来,反而嗓门更大了:“谁丢人?丢人的是你!燕小五,我受够咧!你窝囊就算了,还糟践钱,多大的家底能架得住你天天这么个赌法啊?”
“……我还不是想多弄点钱嘛。”
“日弄鬼去吧!烂泥扶不上墙!离婚!”
她越骂越气,挣脱开燕小五,拉着孩子便利落离开。
燕小五一路追着哄她:“小丽,我求你咧,看在咱娃的份上。”
付小丽翻白眼:“娃你有这么个大,还不如没有。”
说着上了一辆摩的,绝尘而去。
燕小五无能为力,只得在原地跺脚狂怒,骂骂咧咧:“滚!滚了就别回来!臭婆娘,你爷有钱了,你舔爷的勾子爷都不招势你!”
虽耍了嘴皮子威风,待付小丽和儿子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人群四散开去,他孤零零站在街道上回想了一下这些时日的处境,心中喷涌的怒火很快被浓浓的担忧取代。
钱……钱根本不够啊!
他得拿到更多钱,多到洒地上都不心疼,让所有瞧不起他的人后悔!
灵机一动,他脑海中骤然浮现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
对,去找那人,他一定有办法!
南市地摊前,穆见晖手拿一本《商周彝器通考》,眼睛虽看着书,脑子却在发愣。
“就是问咱是不是要开店,手头紧不紧,要不要帮忙。”
早上的话仍萦绕耳畔,他不由陷入深思。
树兰温柔却不懦弱,一向是个有主见的坚韧之人,那样的病痛都没有彻底使她折腰,她仍然活得有尊严,甚至……比他要更有原则和底线。
而她如此心思细腻,自然也能敏锐地察觉到他和刘树生之间的关系逐渐微妙。
可他能怎么办呢,他难道忍心看树兰继续痛苦下去吗?见识过刘树生那暴发户般的金灿灿别墅后,他难道不能觉得凭自己的学识能力,理应拥有比那更好更大的房子吗?
“打铁还得自身硬,只要咱自己不漏风,歪风就刮不到咱跟前。”
刘树生曾这样对他说过。
是啊,没错,这样狭隘急躁的人都能成功,他穆见晖怎么可能做不好。
“——听说了吗?有一批黑陶俑在国外拍卖的时候被截下来了。”
旁边摊位的窃窃私语骤然打断了穆见晖的思路。
他放下书:“啥黑陶俑?”
“你不知道啊?今早都在说这事儿。”
“你说,咱南市抓人得是跟这事儿有关系?
两位摊主你一言我一句地聊着,穆见晖的脑子却轰然炸开。
“这烛台多少钱?”
正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
分神中的穆见晖被吓了一跳,见来人是燕小五,更是恼火。他下意识地先环顾四周,故作镇定地回答:“500,这个烛台是一对,还有一个在我车上,你要不要看?”
“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