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市西郊三庙村卫生室。
齐大仓躺在病床上,结实的胳膊上吊着点滴,睡得昏昏沉沉。
朦胧中,他听到有脚步进出,缓缓睁眼一看,一个熟悉的男人站在床侧,此人鬓角泛白,却仍然精神矍铄,正是他在警校的师父赵丰。
“师父,你咋在这儿?”
他一说话,才注意到脑袋生疼,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又环顾四周:“……这是哪儿?”
赵丰直接开口一顿数落:“你说这是哪儿?干了几年警察了,咋还能这么争头欠脑的,跟个二杆子一样,知不知道你差点把命搭里头?”
齐大仓这才想起昨晚的一切,他苦恼地挠了挠头:“确实是脑子热了……不过我要是再不下去,那两个下苦就没命了!”
“还狡辩!你难道忘了你是咋受伤的?”赵丰斜他一眼,目光中尽是责备与担忧,“要不是缺氧,盗墓贼手劲亏了,后果是啥你知道不?杨队都拦不住你!”
齐大仓嘿嘿笑了:“这不是全仰仗师父福德庇佑么。”
“少跟我嬉皮笑脸,又想糊弄过去是吧?没门儿!”赵丰厉声道,“我已经下了命令,给你来了个全队通报批评。”
齐大仓长叹一声:“上学全校批评,当警察又全队批评,将功都不能补过了。”
赵丰挑眉:“哪儿来的功?黑陶俑案破了吗?”
“两个案子都跟三庙村有关,你不觉得很巧吗?”齐大仓越说越激动,双手一拍,“反正咱人也抓到了,蠓虫飞过去都有影,我就不信这一锤打不响。”
“齐大仓!”赵丰扶额,“啥时候能把你身上这股子浮躁劲儿给去干净?”
“接受师父批评——”齐大仓敬礼,试探道,“至少这次不用写检讨了吧。”
“你回去就给我写检讨,不能少于3000字。”
他顿时意识到说错话,懊悔地给了自己一嘴巴。
赵丰见状不由发笑,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拿出一个餐盒:“饿了吧?你师母包的。”
齐大仓赶紧打开餐盒,里面躺着几个皮薄馅大的包子:“去一趟广州,早馋我师母包的包子了。”
他一口吞了一个。
“齐队醒了啊。”
正美滋滋吃着,杨青石走了进来。
“赵局,我们尤处把张所带来了。”
盗洞已经被拉上了警戒线,方堃、雒青、郭士林三人站在警戒线外,张逢春被绳子吊着准备下洞。
此时,杨青石领着齐大仓和赵丰过来。
赵丰伸手:“尤处,辛苦你们跑一趟。”
“辛苦的是你们,没想到效率这么高。”尤介辉回握他的手,“张所很激动,刚刚亲自下了盗洞。”
赵丰点点头:“要是能确定跟黑陶俑的关联,就可以给温索普拍卖行一个漂亮的回应了。”
“不可能跟黑陶俑有关联的。”
方堃突然对雒青小声说。
他的话被不远处的齐大仓听到了,后者目光好奇地探了过来。
雒青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专家在呢,别多嘴。”
“没事没事,”齐大仓摆手,“小伙子,你接着说。”
“我认为黑陶俑根本就不可能出自三庙村一带。”
“你的依据是啥?”
“黑陶俑的制作工艺是以模制、组装为主,形态各异,体型也比秦俑小,形体比例适度,面部丰满、神态逼真,这些特征跟西汉帝陵出土的其他陶俑都极其相似,因此基本可以确定它是出自西汉帝陵。我们脚下的三庙村,虽然靠近五陵原,但离着几座汉帝陵还远得很,根本不可能出土这种形制的黑陶俑。”
他坚定而自信地娓娓道来,从容不迫,不禁让齐大仓暗叹人才辈出:
“小伙子很专业啊。”
尤介辉听到他俩对话,赶紧介绍着:“齐队,他是秦北大学考古学系的方堃,就是帮我们回答温索普拍卖行的问题,让他们撤拍的那位同学。”
齐大仓赞许:“难怪,后生可畏,我就喜欢这有脑子、嘴也直的小伙子。”
正说着,张逢春被吊了上来。
“应该就是个清代的普通墓。”他推测道。
尤介辉看着昨天被缴获的文物:“这些陪葬品也是一些清代的低规格墓葬品。”
“张所,”齐大仓接话,“排除这个盗洞,单说三庙村,有没有可能是黑陶俑的出土地?”
“这个不好下论断啊,”张逢春略有苦恼,“虽然从形制上说,我倾向于黑陶俑跟西汉帝陵出土的陶俑一致,但是考古学要用证据说话,毕竟没有在任何一座帝陵里出土过一模一样的黑陶俑,万一这只是我们个人的主观臆断,一叶障目,方向错了,反而会让真相越来越远。”
齐大仓听懵了,看向杨青石,后者同样不在状态,眼神迷茫,不好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送尤介辉等人离开后,齐大仓就忍不住跟杨青石吐槽:
“三人当家七扯八拉的,说了半天谁都不敢下定论,但听话听音,我算听出来了,这三庙村真跟那个小伙子说的一样,跟黑陶俑八竿子都打不着。”
杨青石叹了口气:“专家都谨慎。”
“紧睁眼,慢张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愣,一锤打在虱子上,这么大阵仗也没个响。”
说完,赵丰也开车离开。
齐大仓郁闷不已:“三庙村这条线算是断了。”
“还得是从华南王下手,”杨青石略一沉吟,“我先回去,搞一次突击检查。”
齐大仓点点头:“我看行。”
他说罢,刚出了村委会院子的门,却见方堃迎了上来:“齐队。”
“方堃,你们没走?”
“没走,齐队,我是这么想的,海里寻针难,咱还不如在针上下下功夫。”
“……啥意思?”
方堃嬉皮笑脸:“我们想看看黑陶俑,说不定门道就藏在黑陶俑身上。”
齐大仓扫视三人片刻,见他们态度诚恳,目光真挚,半晌后,下定决心:“跟我来吧。”
多件黑陶俑被整齐地摆放在文物存放室,方堃正俯身全神贯注地看着。
郭士林打趣:“还真是个个都黑得不太一样。”
“年轻人眼睛尖,能看出个啥名堂不?”齐大仓探过头,“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时间紧任务重,我们确实在方向上有些迷茫,不知道该从哪下手。”
方堃言之凿凿:“我建议你们从汉十一陵开始查。”
“汉十一陵?”齐大仓差点吐血,“那么大面积,我们只有一个月时间,锅小煮不烂牛头啊,范围还能再缩小不?”
“我目测了一下,这些陶俑的下肢为实心,有些夹有多棱角的铁芯,以增加下肢部的承受力。上身和头部分别采取前后合模的制法,头部的合缝在耳朵部位,耳朵正好贴在合缝处,也起到了粘接作用。陶俑分段合模制作成后,对接、粘合、修胎,再上一层极细的泥浆,在胎体半阴干时打磨、修整,雕刻修好细部,然后入窑烧造。从陶俑的形象、材料、制作技术来看,应该是西汉中期的作品……只是为啥是黑色的,我还没找到原因。”
“目测?”齐大仓问,“准确吗?”
“目测确实会有误差,但热释光测试是可以把误差缩短到最小的。”
“——热释光?”
秦川南市。
穆见晖正在摆摊,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嘈杂声,很多人都在往那边聚拢过去。他随手抓住一个正要凑过去的人问道:“咋啦?”
那人回答:“好像有个土耗子让人给逮了。”
穆见晖一愣,旋即对旁边摊位的人说:“老张,帮我盯一下。”
“你啥时候也凑这个热闹了?”
穆见晖淡然道:“长长见识呗。”
他凑到人堆里,看到几个便衣正押着一个人往前走,那人的手背在身后,被搭了个外套遮挡,但仍然能瞧见里面的手铐。
“咋回事啊?”他问身旁的人。
路人压低声音:“鬼知道,咋好好的就盯上咱南市咧,这两天逮了不少人。”
“逮的啥人?”
“都是些土耗子。”
“挖土耗子咋还挖到咱南市来了?”
“那谁知道,看样子事儿不小,咱南市这潭水又不干净,啥事不是先拿咱开刀?”
这时,另一路人也插话过来:“唉,你看咱南市的店都关了一半了,再折腾下去,谁还敢开店,毕咧毕咧。”
“咱就卖几个烛台手串,人家那牛刀都不值当往咱这鸡脖子上凑,把心放肚子里头。”
纵然嘴上这么说,穆见晖还是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略微攥紧了手心,试图压下心中升起的那股不安。
人群散去,他也往回走着,注意到确实关了不少店铺。其中有一家店铺写着“低价转让”,穆见晖心中一动,走了过去。
刚走进店铺,老板便认出他:“老穆,你咋来咧?我可没货寻你掌眼啊。”
“吴老板,你这店咋要往外打了?”
“唉,没法干了,三天两头抓人,哪还有生意。”
“你这家大业大的,才两天就撑不下去了?该不是怕人家警察查偏了,拐到你门口。”
店铺老板哂笑:“你别说笑咧,咱都是合法经营,身正不怕影子歪。”
“你影子都快歪到商县咧。”
两人都笑了。
“说正事,”穆见晖收敛神色,“你打算多钱出?”
“35万。”
“能低吗?”
店铺老板怀疑地打量他一眼:“——你要收?”
穆见晖笑道:“我哪儿收得起,我帮一个亲戚问问。”
“我就说嘛。”店铺老板这才收回目光,“咱邻居一场,既然是你介绍的,我再让一万。”
“感谢感谢。”穆见晖仍微笑着,只是眸色复杂难辨,“对了,吴老板,都叫你包打听,你知道警察为啥突然盯上咱南市了吗?要真是生意没法干,我估计我那亲戚也不敢盘店。”
店铺老板随口答道:听说是坑里的事,警察在找一个叫‘华南王’的人。”
穆见晖身形一震。
店铺老板并未察觉他的异常,而是自顾自地扯着闲谈:“应该是个古越人,跟咱关系不大,等案子破了就正常了。”
“原来如此……”穆见晖回过神来,“我晚上回去给亲戚说一下。”
“好。”
告别吴老板后,穆见晖快步来到一个僻静处的公用电话亭,看四下无人,连忙匆匆进去。
他从手机通讯录调出“华南王”的电话号,拨了过去,但那边却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女声,而后便是长长的忙音。
他又打了两遍,仍是如此,不由更加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