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茂昌在前面大步走着,方堃跟在后面,检讨捏在手上,皱皱巴巴的,还被手心汗给浸出了印子,但他犹豫了好几次,都没敢给出去。
昝茂昌走得很快,方堃都有些跟不上了。
“你知道咱们干田野考古的,什么最重要吗?”昝茂昌忽然回头看他。
“肚里的墨水。”
“肚里墨水再多,要是没个好身体,发掘现场你都来不了。我从三十岁开始就每天锻炼,我告诉自己,要是学术成就比不上其他人,我就跟他们比谁活得长,用时间战胜天分。”昝茂昌眯眼笑了起来。
“教授……”方堃吞咽口水,犹豫道,“您那次犯错之后,后来怎么样了?”
昝茂昌放慢脚步:
“那次从原上回去后,我一直觉得抬不起头,心里跟压了磨盘一样,好几年都喘不过气,正好我有个同学在榆塞有个考古项目,他劝我把秦汉考古先放一放,去他那儿散散心,我就过去了。”
“榆塞?”
昝茂昌点头:“到了那边一看,千沟万壑的,光秃秃的山梁,干巴巴的河床,还有让人肝肠寸断的信天游,确实很苦,但我头一回感觉到轻松,因为天高地远的,没人认识我,也没人知道我丢过啥人,所以我去了就留在那儿了。”
“留在那儿?干啥?”
昝茂昌仰头望着漫天繁星,豁达道:
“咱们省是长城资源的重要省份,是黄土高原榆塞沙漠托起的长城,榆塞境内占主要一部分。长城是咱们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但是对于长城的长度、走向、结构、布局和时代、地域,考古资料上却有很多空白。
“到了榆塞,我被天兴楼震撼到,它就像那些生活在黄土高坡的人一样,饱受风沙侵袭,却生生不息,矗立在那里。
“所以,我决定留在榆塞,做长城资源的踏查。”
“……可这跨学科了啊。”方堃仍不能理解。
“没有谁规定不能跨学科,我们考古人也跟军人一样,都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昝茂昌抿唇,“再说了,我当时也觉得实在没脸再在秦汉考古领域里混了。”
联想到导师的学术履历,方堃又疑惑起来:“那您后来怎么又做回秦汉考古了?”
“在榆塞待了几年,每天骑着骆驼去找长城遗迹,天天黄沙灌鼻,口干舌裂,缺吃少喝的,也不觉得苦,勘察完一个遗迹,比捡了金元宝都高兴,后来再想起那段日子,光记得沙子很细很软,驼铃悦耳,夕阳金黄,星空绚烂得摄魂夺魄,人在见识过大自然的宏伟之后,才会意识到自己那点个人得失有多狭隘,什么丢不丢人,成不成果,爬一边儿去!慢慢的,心里也就放下了,正好秦川这边需要人,我就回来了。可惜在榆塞待得时间太短,精力太有限,我当时想写的长城资源调查报告初稿到走的时候都没写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再回去一趟,把那些没完成的报告写完……”
方堃被他说得也生出一些向往:“被您这么一说,我都想去了!”
“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要是你哪天想去了,记得通知我一声,看看咱俩能不能搭个伙。”昝茂昌爽朗打趣,“但有一点,你这心肺能力还得练练。”
方堃笑了。
昝茂昌故意凑近他,探头道:“你手里捏的啥宝贝,再捏就捏碎了。”
“我写的检讨……”
方堃挠挠头,心态也轻松了许多,索性说了实话:“我老实交代,之前您让我写检讨,我连一个字都没写过。”
“用脚后跟都能想到,赶马三年知马性,你的性子我还不了解?”昝茂昌笑笑,“来,让我看看,你到底错哪儿了。”
方堃拿出检讨,正要交给昝茂昌。
然而就在此时,几声尖锐的泥叫叫声突兀尖锐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愤怒的吼叫,像是用尽了全力:
“——站住!……贼娃子哪里跑!……给我站住!”
昝茂昌和方堃一齐看过去,只见远处的地垄上,严守村正提溜着一把铁锹狂奔。
“守村叔?”方堃眯眼辨认,伸出手指,“……那是不是盗墓贼?”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两个盗墓贼的身影正在拼命逃窜。
昝茂昌立刻严肃起来:“方堃,你赶紧回去,联系齐有粮报警。”
“好。”方堃刚应完,又扭头看他,“那您呢?”
“我得去拦着守村,不敢跟盗墓贼硬刚,万一狗急跳墙了再伤了他。”
“还是我去吧。”
“你这娃还没我腿脚快呢,别然了,赶紧去!麻溜点。”昝茂昌厉声催促他。
见他如此坚决,方堃只好跑开。
昝茂昌也不作犹豫,直接朝着严守村的方向追了过去。
“有粮伯,有粮伯!”
方堃气喘吁吁跑回去,疯狂拍着齐有粮卧室的门。
齐有粮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开门:“咋咧?”
“有盗墓贼,赶紧报警!”
齐有粮一下精神了:“盗墓贼,在哪儿?”
“地里,守村叔正在撵呢。”方堃大口顺着气。
齐有粮赶紧转身进屋:“他妈,赶紧给大仓打电话!”
曹凤英早被方堃敲门的动静闹醒,此时立刻打出电话:“喂,大仓,我是……”
“大仓!”齐有粮却更为着急,一把抢过电话,“原上遭盗墓贼了,你赶紧过来!”
说完便挂了电话,边穿衣服边往外跑。
其他人听到动静也都醒了,纷纷聚集过来。
齐有粮利落抄起一把镢头:“方堃,带路!”
方堃抄起一把铁锹,往自行车上一夹,载着齐有粮便出了门。郭士林也拿起铁耙,和其他人一起追了上去。
“守村!……严守村!……快停下!”
昝茂昌边追边喊,气喘不止。
月亮被云藏起,天色更黑,伸手不见五指,幽深如鬼魅出没。昝茂昌不熟地形,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从一个大陡坡上滚了下去。直到撞在一块大石头上,他才停下。
顾不得疼痛,昝茂昌立刻爬起来,甚至来不及拍身上的灰土,便继续循着严守村的吼叫追过去。
尹村小路上,方堃跑在前面,其他人则跟着他。行至路口,动静闹得大,许多村民们已闻声出来,就连娃娃们都醒了。见到他们着急的阵仗,大家伙儿纷纷扛着农具,在方堃的带领下声势浩荡地往村外追去。
一辆面包车停在村外的果树下,邢兆虎正等在车旁,就见大头、山娃没了命一样朝他狂奔。
大头上气不接下气:“哥,跑!”
不远处,严守村已经快追上来了。
“贼他妈的!”
邢兆虎把烟头一扔,赶紧上车启动车子。眼见严守村就要一铁锨拍过来,大头、山娃连滚带爬地飞身上车。
看着严守村,邢兆虎气不打一处来,轰着油门就朝他开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昝茂昌扑过来一把拉开了严守村。
本想索性把两人一起撞死,邢兆虎刚想再踩油门,却听见越来越近的嘈杂声,他向车窗外看去,只见村民们已经叫喊着聚拢逼近。脑内纠结几秒后,邢兆虎一咬牙,开着面包车疾驰离开。
严守村还想追,却被昝茂昌紧紧抱在原地。
齐大仓和杨青石已经赶到了齐有粮家院子里,村民们也都回来了。
“狗日的贼娃子,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我就能一锨拍死他!都怪你这个老汉,非要拽着我。”严守村忿忿道。
杨青石没好气:“要不是昝教授拉着你,你都被盗墓贼开车撞了。”
齐大仓看着昝茂昌一身土,连忙上前关切:“昝教授,你没事吧?”
“跑得急,跌了一跤,”昝茂昌笑着摆手,“我骨头硬,没大事。”
方堃却有些担心地注视他。
“严守村!”杨青石颇为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市里头的文保员培训班你也上过,我千叮咛万嘱咐,遭遇盗墓贼千万不要硬碰硬,个人的人身安全是第一位的,你咋就听不进去呢……”
严守村却丝毫没听进去,还扬着手中铁锨:“贼娃子就是贼娃子,只会偷鸡摸狗,根本没胆,我看他敢把他爷咋,下次再见我非得一锨一个!”
杨青石无语。
“昝教授……”
雒青注意到昝茂昌脸色不太好,试探着小声问:“您是不是不舒服?”
昝茂昌一愣,勉强扬起一个笑容:“没事,歇一觉就好。”
“我扶您进去。”方堃连忙上前。
昝茂昌摆手:“不用,不用。”
他独自往房内走去。不知为何,方堃恍惚感觉那一向硬朗刚毅的身躯几步路走得略有摇晃,稍显单薄,就像一阵风轻轻吹过,就能把他带走。
方堃心里忽地发慌,他刚上前几步,昝茂昌却已带上了门。
他看到房内的灯光亮了,眉头却未舒展开。
“守村叔,”这时,齐大仓继续追问,“盗墓贼在哪儿挖的?”
严守村恨恨道:“老地方!”
“好,那我们过去看看。”
刚到清晨,山雾还未彻底消散,众人便又赶去了盗洞所在处。黄嘴守在盗洞前,见这样多人过来,不停吠叫着。
“黄嘴!”严守村大喝一声。
黄嘴这才停下。
齐大仓和杨青石连忙上前,发现原本掩埋的盗洞已被重新挖开了一部分。
“看来他们刚开挖没多长时间,”齐大仓这才松了口气,“守村叔,多亏你和黄嘴,要不然他们肯定又得手了。”
周永福和小杜也跑了过来。
“现场已经看完了,发现了几个烟头和面包车印,应该是望风的。”周永福一丝不苟汇报情况。
“守村叔,你看清是几个人?”齐大仓又问。
“撵的时候是两个,车里还有一个。”
“看清长啥样了吗?”
严守村遗憾摇头:“天太黑,看不清。”
“杨队,”齐大仓想了想,道,“明天做完现勘后,麻烦你再安排人把洞填上。”
杨青石点头。
齐大仓这才对方堃等人说:“天都快亮了,折腾一晚上,大家都辛苦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伴随着鸡鸣声,齐有粮家的灶房已经升起袅袅炊烟。
曹凤英和齐小满刚把馒头、菜和稀饭摆上了桌,就见齐大仓把方堃、雒青、郭士林、齐有粮送了回来。
“回来得刚好,洗手吃饭。”曹凤英笑了笑。
“婶,饭我就不吃咧!”齐大仓挥手,“还得回去安排工作。”
“你这娃,”曹凤英慈爱地数落他,“再忙也不能把胃给饿坏了。”
“跑了一晚上,快饿死了。”方堃夸张大叫着,又环顾四周,疑惑道,“哎?昝教授呢?”
雒青随口答:“估计还睡着呢。”
联想起昨晚的情况,方堃连忙过去敲门:“昝教授,吃饭咧!”
无人响应。
他继续敲门,声音越敲越急,却没有任何回应。
就在他打算直接找齐有粮借钥匙时,门却“嘎吱”一声,自己开了一条缝。
透过门缝,方堃看到床上压根没人。
他推门进去:“昝教授?”
“——昝教授!”
一群人正高高兴兴准备吃饭,突然传来方堃凄厉的喊叫。
几秒后大家反应了过来,赶紧冲了过去。
只见屋内,昝教授正躺倒在地,已经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