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市医院。
白晃晃的灯光冰冷投在每一个行色匆匆奔波于各病室之间的人身上,机械计时声和播报声此起彼伏。手里攥着病历和检验单的家属无助地蹲在墙角,等移动病床的轮子飞速碾过地砖,那一阵各种声音交杂的喧闹呼啸而过,便又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只是嘴边仍旧苦涩。
手术室门口,项昕之正坐在椅子上,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不断涌流,她捂着脸,喉头不停抖动,像是在极力忍耐着。雒青陪在她旁边,眼圈早已泛红,却还是强撑起理智,用温暖的手心一遍遍抚摸着她弯曲的脊背。
齐大仓来回踱步,方堃和郭士林或蹲或站,焦急地等在门口。
不多时,昝茂昌的领导同事们也已纷纷赶来,个个面露担忧。等手术门一打开,大家赶紧凑了上去,纷纷七嘴八舌地发问。
“医生,怎么样了?”
“老昝还好吗!”
“怎么伤成这样了,可千万别有事啊……”
手术医生却摇了摇头,遗憾道:“创伤性颅内血肿,发现得太晚了。”
项昕之终于再也忍不住,闭上眼睛,痛哭出声。雒青紧握着她的手,而自己却也止不住泪,一瞬间视线便全部模糊,如同跌入了虚无的混沌中。
方堃踉跄几步,直接跌坐在地,双眼无神。
……没了?
怎么就……没了呢?
假的吧,一定是假的,昨天昝教授还约他一起去榆塞……他还没来得及把检讨书交给教授,那玩意儿可是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写出来的,他好不容易懂了教授的良苦用心,怎么连交都没交出去,就再也没机会了呢……
方堃跌跌撞撞地独自跑了出去。
呆坐在花园的凳子上许久后,方堃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仿佛有什么痛苦的东西从胃里翻涌上来,拦都拦不住。他连忙跑到垃圾桶旁一顿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肩上忽然轻轻搭了一只手,他红着眼抬头看去,是同样失魂落魄的雒青。
“雒青……都怪我,都怪我……”
方堃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失声。
“为什么去追的人不是我……为什么我不能早点发现……”
雒青不住哽咽,她默默蹲下,陪着他一起流泪。
“不是你的错,别责怪自己了,方堃……”
天色阴沉得仿佛能挤出水来,厚重的云簇拥着不肯挪动步伐,将秦川市墓园笼罩在一片空寂中。一座座石质墓碑整齐排列,触如冷霜,一张张黑白的脸被永恒凝固于此,照片被风沙漫漶,碑前白菊败落,花瓣在地上烂成了泥。
身穿黑衣的众人驻足于某块崭新的墓碑前,挨个鞠躬献花,气氛凝重压抑,伴随着小声的啜泣和低低的呜咽。
昝茂昌的骨灰已经安放于此,静躺松柏之下。
项昕之颤颤巍巍伸手抚摸碑上刻着的冰冷数字。昝茂昌的生命始于1947年,却突兀地停在了2002年,他才在人间短短走过五十五载,却已探寻了跨越两千多年的人类光景,如今,他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但他的生命仍会延续,他所做的研究、他所坚持的保护,将古人与今人相连,也必将使他与后人相连。
她默默念着墓志铭上刻的话,那使她想起了中国考古学的前辈们,一张张沉稳的脸在她脑海中闪过,最后与她记忆里那个会严肃地跪在探方里用手铲刮面、亦会笑吟吟给她做秦川特色面食的人重合。
“上穷碧落下黄泉,面朝黄土背朝天。”
“小昝,黄泉路上没大小,你走得比叔急,叔送送你。”
严六爷在尹村山头上,眺望着市区的方向。风霜吹出了泪水,滴落在他此刻略显杂乱的花白胡须上,又随风飘散。
他拿起唢呐,轻含哨片,左手握上把,右手握下把,一声唢呐震天响。登时,凤凰陨落,百鸟来朝……
黄土高原向来风势大,这浩荡流动的空气将唢呐声送至山下墓园,若隐若现的悲鸣中,项昕之和昝茂昌的领导、同事、同仁、学生们悲痛欲绝。
细小的呜咽声,终于汇聚成奔腾的大河,冲刷着每一个人。
与此同时,原先黑陶俑盗洞附近已经搭起了一个简易的瓜棚。严守村和黄嘴搬到了这里,一人一狗岿然不动,又如静坐的山峦,任风吹雨打也不更改。
严守村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他那老旧的麻布袖口早已湿透:
“老汉,黑嘴,我一定给你们报仇!”
不绝如缕的唢呐声中,方堃看着导师的遗照,泣不成声。
大家都没有言语,此情此景下,那些往昔的回忆便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就像溺水的人,被一片窒息的痛包裹,他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可如何都割舍不下水底那长眠的人。
“西汉帝陵继承了秦始皇陵的设计理念和形制要素,规范陵园和园门的设计,创立了新的陵庙制度。大家说说,西汉帝陵的总体布局都有哪几种特征?”
秦北大学教室里,昝茂昌正在给研究生上秦汉考古专题课。
问题一出,稀稀拉拉地有人举起了手,他正要点名,突然一阵BP机的响声传来——声音是从最后排发出的,那里正坐着方堃。
方堃赶紧手忙脚乱地关机,窘迫地掩饰着。
“这位同学,”昝茂昌眯了眯眼,“你看着眼生,不是研究生院的学生吧?”
被老师注意到,方堃索性站了起来,大大方方朗声道:
“我叫方堃,今年大三,也是学考古的,久仰昝教授的大名,想来听听您的课。”
“我这是研究生的课,请你出去。”
本以为自己会留下个好印象,没想到教授意外地严厉,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举动被误会是来扰乱课堂的了……
想到此,方堃有些委屈,试图为自己挽回一些形象:“……您刚才提的问题我能回答。”
“我不需要你回答。”
他的表情不容拒绝,方堃只好灰溜溜收拾书包从后门出去。
“西汉哪座帝陵的后妃跟帝陵在同一个陵园?”
又是一次课上,昝茂昌一如既往向学生提问。未曾想一个声音直接抢先回答了:
“——汉高祖和吕后!”
昝茂昌循声望去,却见教室门口,方堃正嘿嘿笑着看他。
方堃指指自己脚下:“昝教授,我没进去。”
昝茂昌盯了他几秒,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关上了门。
这回上晚课,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路灯的光亮,没有任何嘈杂的声音。
“汉阳陵帝陵陵园南门遗址形制比较独特,东、西两个夯土台就像两座山峰,四周由陡变缓,所以地层堆积也不一样。我们以东主阙夯土台为例,第一层是耕土层,第二层是年代较晚的堆积层,第三层才到汉文化层,这层土质比较坚硬……”
同学中传来一阵窸窣声,昝茂昌停下,顺着他们的方向看去,只见方堃躲在后门,探头探脑地想听清课堂内容。
昝茂昌无奈,顿了顿后,继续开口讲着:“……这层土呈比较明显的灰褐色,夹杂着大量的汉代瓦当、筒瓦、板瓦等建筑构件,它的下层是南阙门遗址的廊道、散水和汉代地面。”
这次,他没有赶方堃离开。
方堃傻笑着对昝茂昌竖了下大拇指,接着找了个座位,开始认真做笔记。
方堃试图抹掉脸上的泪,可开闸的水哪里那么容易止住。他伸手捂脸,苦笑着,但笑着笑着,有什么咸湿的东西直接钻入了嘴中。
他一直以为教授不喜欢他,一直很不服为什么教授就是不相信他,可等到他明白教授的心意,想好好与他和解,努力想要帮上教授的忙时,教授却如此匆匆地弃他而去,连说个再见的机会都不给他……
而那些昝茂昌从来没告诉过他的事,也就此一并长眠地下了。
一个多月前,北京金越宾馆内。
几位教授正守在电话铃旁边等消息。
总算,电话铃响了,昝茂昌赶紧接起:“喂?……知道了。”
挂完电话,他看了眼同事们紧张的表情,故作平静道:
“——温索普那边停拍了。”
何教授和陆教授激动得站了起来。
“老昝,你这几个学生了不得。你能不能把他们让给我们省院,我手上好几个大项目都需要人呢。”何教授笑眯眯道。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你们省院条件这么好,还想跟我们市所抢人,”陆教授也上前几步,“昝教授,你发发善心,同情同情俺们市所,不拘一格降人才,都让给我,哪怕一个也行啊,我就要那个方堃。”
“我们省院条件好。”
“条件好但是竞争也大,我们市所人少,好出头。”
见两位教授差点吵起来,昝茂昌连忙摆手:“行咧,就是个青瓜蛋子,还犯得上抢,就这水平,在我的学生里头都不算冒尖的。”
但等何教授和陆教授离开,昝茂昌一改刚才的平静,激动地给项昕之拨去了电话。
“是我……我给你说,方堃这娃我真是没看错……”
谁知没过几天,方堃找到了新线索,却也违背了考古工作者的原则。他真是恨铁不成钢,忍不住把这毛头小子厉声呵斥了几句,说了些重话。
“你啊,应该改改你的脾气了。”大晚上回到家中,得知白天发生的事情,项昕之无奈瞥他一眼,“方堃说黑陶俑经历过火灾,你明明心里很欣赏,到嘴边又变成人家是蒙对了。”
“树不砍不成才,”昝茂昌扶了扶眼镜,“这娃遇事爱翘尾巴,我得因材施教。”
……不出他所料,黑陶俑的事好不容易结案,方堃却又一次按耐不住性子闯祸了。
这小子……真是不让他省心。
饶是如此想着,昝茂昌还是抬着头走进了研究生院副院长的办公室,未有一丝胆怯迟疑。
“……昝教授,不是我心狠,方堃确实太过了,人家坝柳区政府都告到教育部去了,再不开除,我咋交代?”副院长见他面色阴沉,连连解释,额头上渗出了汗。
“咋交代是你的事,他是我的学生,要开除他,连我一起开除。”
昝茂昌不容分说地上前一步,神态坚定。
不论是学术还是为人,他从一开始就相信着方堃,他知道这是好苗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也因此,他更知道,自己作为导师,有义务教导方堃,让他性子更沉得住些,让他不要急着出头,而是好好调差清楚,以便更客观理性地解决问题……考古本就是讲求科学严谨的学科,他们都肩负承续文明的使命,必然不能随性为之。
可惜,内敛如他,生命匆匆落幕,也没来得及亲口告诉方堃,他一直是自己眼中的得意门生,更来不及,几年后为他在毕业典礼上拨穗,见他一步步走向更广阔的田野。
天边云层积得越来越多。
雨,终于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