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人群已渐渐散去,只留方堃三人。
他含泪把自己的检讨书放在了昝教授墓前,而后深深望了一眼墓碑,便和朋友们转身离开。
导师,一路走好。
老式居民楼里,一扇门虚掩着,穆见晖走了进去,只见家里凌乱一片,地上堆满了打包袋和纸箱子,妻子正在弯腰收拾东西。
“你咋还收拾?”穆见晖无奈,“我不是说了吗,东西全都不要了,那边都有新的。”
“东西都好好的,用了几十年了,哪舍得扔。”
“都是些破烂,有啥舍不得的。”
刘树兰却手下不停,把一个老式落地扇擦拭干净,准备一并带走。
“哎呀,”穆见晖连忙阻拦她,“那边有空调,这个用不上了。”
刘树兰固执地抢了过来:“这是咱结婚时候买的。”
听罢,穆见晖一愣,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扫过客厅每一处,最后停留在电视上——那里正在播放《秦川都市快报》,一则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
“被走私出境、差点在海外遭拍卖的6件汉代裸体黑陶俑,在流失了一年多后,经过多方努力,终于踏上了祖国的土地!这也是我国今年第一批依照国际公约从国外索回的中国文物。昨天中午,国家文物局、公安部、海关总署与我省文物专家已经一起为回国的黑陶俑开箱验明正身,并正式移交我省,今日,这6件汉陶俑便会回归秦川。本台将为您持续报道。”
听到黑陶俑三个字,刘树兰瞬间明白了一切。她看了穆见晖一眼,他亦与她对视,这一刻,两人都心知肚明。
她没有再问一句,而是搬起自己的旧包裹和老风扇往外走。
记者继续说着:“据悉,黑陶俑盗墓案的两个主犯燕小五和王太平,分别被秦川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和六年,望广大市民引以为戒。”
刘树兰的脚步顿了顿,身子微微颤抖。
穆见晖跟到门口,最后看了眼自己生活过很多年、也痛恨了很多年的这个地方,狭窄的楼梯,脏乱嘈杂的环境,永远看不到阳光的窗户,破旧的家具,还有……他的贫穷卑微,她的病痛折磨。
他深深吸了口气,关上房门,与过去彻底告别。
赵丰、齐大仓、杨青石、一众文物局的领导、工作人员、考古学者们都已经等在省文物局门口,期待地四处张望,文物局也拉着横幅,上面写着几个硕大的字——“热烈欢迎汉陶俑回家”。
一辆大巴车和一辆文物运输车,在数辆警车的护送下,平稳行驶到省文物局门口,王副局长率先下车。
他热泪盈眶地对尤介辉说:“我们的黑陶俑,回家了。”
“是啊,”尤介辉也很激动,一时都有些语无伦次,“……终于回家了!”
文物运输车停下,两个特警率先下车警戒。随后,一个重达68公斤的大木箱被工作人员抬下。
大木箱已被搬入文物存放室。
何教授和侯月来、张逢春纷纷戴上了白手套,准备查验文物。
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一枚枚封箱的螺丝钉被取掉,工作人员搬走木箱盖,从箱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两个小包装箱,6件黑陶俑被分置于这两个小箱子之中,每件俑都有四层外包装,包裹得严严实实。
何教授深呼吸,缓慢揭开一层层的白色包装纸,手微微颤抖着,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向前探去。
一个面容安详的黑色汉裸俑渐渐露出了真容。
只是,它的脚上还带着温索普拍卖行的拍卖标签。
这个标签无疑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他们沉默不语,眼睛却微微眯起,不忍再看。
张逢春二话不说,拿起工作人员递过来的剪刀,“咔嚓”以下便果断剪掉了标签。
对着记者的话筒,王副局长清了清嗓子,眼中泛起泪花:
“我相信,看到这个标签的每个人心里都会为之一痛,不知道还有多少件文物飘零在外……但是,黑陶俑的归来是个好的开端,为了它们,我们进行了历时一年四个月零四天的周旋和战斗,这代表了我国政府打击非法走私文物的决心是坚定的,成效是显著的。
“然而,文物盗掘和走私现象仍是社会问题,我们公安部门打得再精彩,文保部门防得再辛苦,也不及众人拾柴火焰高。
“最重要的,还是得靠每一位公民,全社会都应该关注文物、保护文物,全民皆兵,才能让盗墓和走私文物的犯罪行为彻底消失!”
穆见晖的新家格外气派,清晨的第一束阳光透过整面玻璃落地窗铺满了偌大的阳台。
阳台上摆着一座木雕佛龛,里面是宝相庄严的佛祖塑像。刘树兰跪在阳光之中的蒲团上,深深地向佛像叩头,嘴里念念有词:
“阿弥陀佛,请求佛祖恕罪……”
佛祖低垂眼帘,在佛龛的阴影之下,悲悯地看着她。
与此同时,穆见晖正在宽敞明亮的书房里。几个大书架上堆满了旧书,全是观山大师所赠。
他埋首一本1995年的《考古》杂志,在笔记本上记下其中要点。
日上三竿,狭窄昏暗的老居民楼楼道里,付小丽费尽全力把沉重的编织袋拖上楼,儿子小宝也力所能及地拎着两个袋子给她帮忙。
出租屋很破旧,地上已经七零八落地摆了好些行李袋。
付小丽将最后一个编织袋拖进屋里,拿袖子擦掉满脸的汗,又蹲下身疼爱地帮儿子擦干净小脸。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搬家啊?”小宝眨巴着大眼睛看她。
付小丽心中不忍,将他抱入怀中,低声道:“在这儿,没人认识咱们……”
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她一惊,转身看去,外面却没有任何人影,只是地上多了一个黑袋子。
她走上前,好奇地打开袋子一看,里面静静躺着两万块人民币。
一家偏僻的废品回收站外,穆见晖把桑塔纳停在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和黎远光先后下车,随后朝不远处的一处院子走去。场院里散落着一些废铁废纸箱,还停着一辆三轮车。
“远光,往后你就住这。条件差了点,你受点委屈。”
“哥,我是个下苦,啥条件都能活人,有口吃的就行。”
“你哥不是舍不得掏钱,”穆见晖招手,“跟我来。”
他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安排给黎远光的住处,里面是一间略显狭窄的卧室,摆上了简易木床,还有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
不多犹豫,穆见晖径直走到冰箱前,挪开冰箱,露出背后的暗门,走了进去。黎远光也随后跟进。
暗门后是一间储藏室,几个架上空空如也。
“远光,”穆见晖回头看他,“你知道这架子是用来干啥的不?”
“放东西?”
“我的傻兄弟,这架子上未来放的就是咱的江山。以后坑里出来的货,都要放在这。你有一副侠义心肠,不是我的亲弟也胜似我的亲弟,有你在这守江山,我心里踏实得很。”
头一回被人如此信任,黎远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哥,你抬举我咧。”
“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你是一颗将星,生在古代就是秦琼尉迟恭。你先在这屈就几年,等我们赚了大钱,哥不会亏待你。往后不起坑的日子,你就骑上三轮车去收破烂,遇到老人谝一谝,如果周遭葬了大人物,回来告诉我。”他拍了拍黎远光的肩。
“能行。”
“远的不说,单是近处的弭县,就埋着荆轲和蔡文姬。你闲来也多看些书,跟老人谝起来也有话说。”
黎远光略有羞赧:“……我字认不得几个,一读书脑袋疼得很。”
“不碍事,有不懂的问我。”
“能行。”
秦川南市。
原本吴老板的店铺招牌已被摘下,取而代之的是“未名轩”三个大字,笔法疏朗遒劲,潇洒大气。
店内全部装修一新,新老板穆见晖穿着裁剪得当的唐装,正站在门口迎客,门内,店员李全则帮他打理着店内事宜。
“恭喜恭喜啊!”
洪老板、南市各老板、顾客纷纷上门道贺,一时人声鼎沸。
穆见晖一边应酬着,一边环视四周,无意间捕捉到不远处的身影。
刘树生也来了,他站在老槐树下,冷冷远望着穆见晖。眼神交会之际,穆见晖却淡然一笑,毫无惧意,而后便又与众人笑谈起来,不再分给他一丝目光。
北京。
雒青正坐在屋里发呆,愣愣看着窗外,天空一碧如洗,绿树成荫。
“青儿,你社科院的面试是明儿上午吧?”
妈妈冯美珍的声音响起从背后响起,雒青犹豫了一下,回答:“是。”
“我给你挑了几套衣服,快来试试!”冯美珍探过头,笑吟吟地招手。
雒青又坐了几秒,似有些踌躇,末了,她叹口气,走到了房间内。
冯美珍正兴高采烈地挑选着衣服,有连衣裙,有小西装,还有浅色衬衫……除此之外,领结、手提包、胸针等配件也一应俱全,摆在真丝被褥上。
“这套是不是太正式了?……这套颜色又有点太艳……要不还是这套吧。”
冯美珍拿衣服在她身上比着,她却不接衣服,无精打采。
“怎么了?”
注意到女儿的反常,冯美珍放下衣服,柔声道:“从秦川回来就跟丢了魂一样,还为昝教授的事儿难受呢?”
正在浇花的雒家兴闻声也走了过来。
雒青不语,手绞着衣角。
雒青爸妈也不急,在她身旁坐下陪她,安静等待她开口。
犹豫了一会儿,雒青终于鼓起勇气:
“爸,妈,我不想去社科院了,我想回秦川。”
爸妈都愣在了原地。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雒家兴犹豫片刻,平静发问。
“秦川对于学考古的人来说,是一片沃土……而且,那里也有我放心不下的人。”
雒青爸妈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女儿的心思,会心一笑。
“想去就去呗,现在交通这么方便,想我们了,随时都能回来。我跟你爸身子骨还算麻溜,也不用你操心。”冯美珍弯眼笑了笑,温柔慈爱地轻抚着女儿的发丝。
妈妈的一句话,瞬间打消了雒青最后的顾虑,她登时红了眼圈。
“甭介,先把你那金豆子收一收。”雒家兴打趣起来,“你妈说得伟大,其实就是懒得做饭,她现在天天出门跟那帮老姐们潇洒,根本不管我是吃糠还是咽菜,你要是搁家待着,她还不得天天回来伺候她家宝贝儿丫头。”
冯美珍横他一眼:“你瞧你那碎催嘴儿,就知道挑拨我跟我丫头的关系。”
“你才碎催嘴儿呢。”
看着斗嘴的父母,雒青破涕为笑。
华灯初上,方堃和郭士林坐到了秦川夜市摊前。他们时常来这家烧烤店吃东西,之前也带雒青来过,可现在……转眼间就各奔东西了。
不,不想这些了!
“——今天我请客,随便点。”
方堃收敛心神,大手一挥,故作潇洒。
“好我的方堃啊,你可算活过来了!”郭士林松了口气,“老板,来点串,再来点腰子。”
方堃又道:“加份烤鱼,再来箱啤酒。”
“没发烧吧?”郭士林不确信地打量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么大手笔。”
“……你再这副表情,这顿就你请。”
郭士林赶紧管理好自己的表情。
“工作找得咋样了?”
“别提了,我给省院、市所、博物馆都递了简历,只有市所回了我。下周就去报到。”提起这个,郭士林就郁闷。
方堃点点头:“市所……也挺好。”
郭士林却不服,抱怨起来:“都是基建项目,累死八活的,光点炮不听响。老说吊车尾吊车尾,到了还是吊了车尾。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这种被几个单位争着抢的香饽饽理解不了。”
吐槽归吐槽,他还是关心地看着同伴:“咋样?这段时间你谁也不搭理,我都没机会问你,定好去哪个单位了吗?”
“定好了。”
“省院?”
“榆塞。”
“——榆塞?”郭士林愣住了,“你去榆塞干啥?”
“还干咱的老本行,只是换了个学科。”
“啥学科?”
“长城资源研究。”
“不是,你咋想的?”郭士林简直觉得他不可理喻,“咱学了这么多年秦汉考古,你跑去搞长城资源研究?”
方堃顿了一下:
“反正,我不想待在秦川了。”
此话一出,郭士林瞬间懂得了他的想法,知道他还有心结,但还是试探问:“那你可以去河东,去商邑,没必要非要进沙漠吧?”
“我就想走一走昝教授当年走过的路。”方堃低下头,把目光移向他处。
郭士林不说话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什么时候走?”
“明天。”
郭士林没再说话,一杯一杯地往嘴里灌酒。
方堃伸手拦他:“慢慢喝。”
郭士林低下头,喉头微动,不一会儿居然传出了小声的抽泣。
方堃愣了。
“你个万货!你知道沙漠的考古环境多恶劣吗?苦跟累先不说,迷路了咋办,碰见流沙了咋办?要是你也死在沙漠……”
他泣不成声,眼泪鼻涕一把抓,干脆继续喝酒。
方堃笑了:“你真是憨货。”
他跟郭士林碰杯,像他一样一饮而尽,笑着笑着,却也红了眼圈。
这边厢,雒青正在自己房间内默默收拾着行李。父母虽嘴上不说担心,可明明在客厅看着大电视,却时不时转头瞅她一眼,最后索性站起来,走到她房间内了。
“要是吃不惯,就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寄。”冯美珍还是忍不住念叨。
雒青点头。
“房子尽量租好一点,要注意周围的环境,安全第一,住进去以后记得换锁……”
“哎呀,净说些废话!”雒家兴打断了她,“她都在秦川待了一年了,早就适应了。还不如来点实在的,给钱。”
“她已经赚钱了,身上带那么多钱干啥?招贼吗?”
“抠门儿吧你就。”
说着他悄悄给雒青塞了张卡,压低声音:“都是我的私房钱,密码是你生日,别告诉你妈。”
雒家兴又搂过妻子的肩膀,冲她笑,笑容牵动的皱纹里却深深藏着思念和不舍。她想多看他们几眼,但又害怕看多了后,会忍不住哇哇大哭,就像小时候上学那样。
最后,她扑到他们怀里,与他们紧紧相拥。
次日,秦川火车站。
郭士林正在送别,将手里拎着的一个特大的包交给了方堃。
“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去沙漠都要带啥,东西都给你买好了。”
他打开包介绍着:“这个是防晒霜,这是遮阳帽,太阳镜,魔术头巾,睡袋,高帮鞋,这一包是救援工具,这一包是急救包,里头有一些应急的药,有其他需要的你再跟我说……”
“婆婆妈妈的,”方堃忍不住贫嘴,“跟我妈一样。”
郭士林怒骂:“没良心的货!”
方堃笑了笑,轻轻捶了他一拳:“走了啊。”
郭士林湿着眼眶,狠狠抱了一下方堃,嘴中却不饶人:“滚!”
方堃上了火车。
他没注意到,另一辆刚刚驶入站台的火车上,雒青正拿着行李下车。而等他放好行李,雒青已经走过了窗子。
他们都没有看到彼此。
方堃刚坐下,手机就响了,他打开一看,是郭士林发来的短信:“到了发消息。”
方堃回消息:“知道了。”
返回短信界面,方堃看到了跟雒青之前的消息框,他点开翻着翻着,又抬起头来,不愿再看。
“呜——”
火车鸣笛,缓缓驶离秦川,奔向那极西的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