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无人时分,一辆车在夜色里疾驰,空旷道路上的轰鸣声直奔五陵原上的阳陵。
“王局,我看国家局传真过来的资料,说这些黑陶俑先是在古越海关被查获的?”尤介辉按耐不住,发问道。
王副局点头:“对,古越海关截获了34件准备走私出境的黑陶俑,他们调查发现有六件已经被运出境,出现在了温索普的拍卖名录上。省文物局已经把情况跟省公安厅沟通过,他们马上安排秦川市公安局的同志去古越海关接回34件黑陶俑。”
正说着,他又接到一通国家文物局的电话,沉默片刻后立马回应:“嗯……我明白,我们现在正在去阳陵的路上,等和秦北大学的昝教授汇合,立马组织材料。”
尤介辉见他神色凝重,不安地问:“咋咧?”
“国家局刚来电话,说海外那边需要咱们组织材料回答三个问题,为啥说黑陶俑来自中国,为啥说来自秦川,为啥说来自西汉。”王副局气愤得眉毛拧到一起,“这简直强盗逻辑!小尤,你给昝教授再打个电话。”
尤介辉掏出手机赶紧打给昝教授,然而对方电话居然显示关机。
“还没联系上?”
王副局见他那边还未传来男人声音,语气略带催促:“小尤,这事从国家局到省局可都重视得很,你可不能掉链子。”
尤介辉擦了擦汗:“昝教授这几个月都在阳陵考古基地,省考古研究院还有几个专家也在那边做课题,应该不会出岔子……”
王副局不置一词,只是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开口叮嘱司机:“小孙,开快点,咱们时间不多了。”
阳陵考古基地文物修复室内,方堃正专注地清理一只少了一条腿儿的陶塑猪,未料雒青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一会儿放电影,大家都去,你去不去?”
方堃心思全在陶塑猪上,眼皮也不抬便随口答道:“我不去,我得陪朱三。”
“朱三?”雒青莫名其妙,“谁?”
“喏,它,刚起的名。”
他举起手里的陶猪:“我清理的时候还在想,这只陶猪的腿是咋掉的,是修陵的时候发生了一场混乱,还是烧制时就被人动过了手脚。”
雒青环抱胳膊,意有所指地讥讽道:“我看它是让人敲碎的,有些猪总是特立独行,别人吃饭它睡觉,别人睡觉它遛弯,整个猪圈就它不一样,猪见猪烦,人见人厌。”
方堃一脸认真:“你不觉得这只猪很有想法么?”
雒青失笑:“我看是行为乖张,自以为是。”
“这你就狭隘咧。看过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吗,人家说得多好。”
方堃摇头晃脑地回忆起来。
“……心胸是我在生活中想要达到的最低目标,某件事有悖于我的心胸,我就认为它不值得一做,某个人有悖于我的心胸,我就认为他不值得一交,某种生活有悖于我的心胸,我就认为它不值得一过。”
雒青撇嘴:“歪理一堆。”
她拿起了自己的陶狗开始清理,此时方堃却把风扇转过去,对着她。
“你这狗我也给取了个名字,叫苟四。”
他咧嘴大笑。
雒青翻了个白眼:“难听死了。”
方堃不以为意,自顾自念叨着:“一个朱三,一个苟四,多和谐,要不让它俩结亲算了。”
“你想结,我家苟四还不乐意呢。”
“这可由不得你,早在它们随汉景帝埋进这阳陵,朱三苟四就私定了终身。”
“私没私定终身你咋知道?”
雒青虽对他的小孩子心性感到无奈,却也被这故作认真的神态给引起了好奇,便接着往下追问。
“每一件残损的文物都是历史用密语写给未来的信,朱三写信告诉我的。”
分明是在胡说八道,可他那双眼睛认真注视着她,眸中闪烁室内灯光的星星点点,盯得久了,忽然让她不自在起来。
“信里还说啥?”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略泛温热。
方堃却故意凑近,低头盯着雒青,扬起了唇:“朱三让我问问苟四,她咋脸红了?”
“……我热不行么?!”
她急急别过视线。
“我问苟四又没问你,”方堃忍俊不禁,“咋,你把自己当成苟四咧?”
雒青顿觉被他戏耍,嗔他一眼:“去你的!”
他玩味地继续注视她,而她不想再搭理,侧过头去,兀自生起了闷气。
真是的,她干嘛要接这家伙的玩笑话,他本来就一天没个正经……赶快回神,赶快回神,工作要紧!
“——朱三苟四,你俩的婚事谈完没?”
郭士林的头突然从窗户里探过来。
雒青被吓了一跳:“郭士林!你咋又偷听别人说话?”
“这你可冤枉我了,”郭士林耸耸肩,“你们出来听听,整个阳陵多清静,就你俩成天半夜不睡觉,打着学术的幌子谝闲传。嘀嘀咕咕,叽叽歪歪,汉景帝都听烦了。”
“你如今已经有自己的探坑了,不在宿舍好好写你的考古日记跑这儿干啥?”
赧于被人撞见了自己一瞬间的窘迫,雒青忍不住发句牢骚。
“他来还能有啥事,吃夜宵呗。”方堃摊开手,“再说了,他的三行日记,两分钟就写完咧。”
郭士林嘿嘿一笑:“还是方堃懂我。”
三人一人端着一碗米皮,在基地院子里摆小马扎坐成一排,望着无际的五陵原。
方堃打量手中米皮:“从哪弄的?”
郭士林挠头:“我今天去村里赶了个集。”
“昝教授前脚走,你后脚去赶集?”雒青不由发问。
“那咋了,我该干的干完咧,还不兴放松一下?”郭士林挺胸抬头,故作正经,“我就是去集上看看当地百姓吃啥喝啥,关心一下粮食和蔬菜。”
“这话没麻达,考古人就应该热爱生活,毕竟考古是一门关于垃圾的学问,关心普通百姓的生活起居和生活细节,比如他们吃啥、用啥、扔啥。”方堃点头称是。
雒青笑:“咱们这门宏观、沉重、复杂、艰深的学科,让你一说倒显得亲切可爱了。”
“不管艰深还是亲切,考古对我来说就是一件事,满足我的好奇心。”
“我说二位,咱吃的是饭,不是文献。就不能吃得单纯些,先把学术放一边?”郭士林汗颜,连忙岔开话题,“哎,雒青,味道咋样?”
“不赖,”雒青吃下一筷子,砸吧嘴品味了片刻,“不过……还是我们老北京炸酱面好吃。”
方堃闻言瞥她一眼:“没良心,等你回了北京,再想吃这口,看你上哪寻去。”
“米皮又不是个稀罕玩意,我听说社科院旁边就有。”郭士林不以为然,“雒青,你之前不是说毕业以后想进社科院考古所吗?”
方堃却抢话过来:“进啥社科院考古所,做考古当然是来秦川,十三朝古都,闭着眼睛一摸,都能摸到王炸。”
郭士林只觉方堃态度有些奇怪,忍不住帮雒青说几句:“人雒青家在北京,谁不愿在家门口工作。”
“那就把家安在秦川,找个秦川男人嫁了。”方堃状若调侃随意说道,“反正我也单着,不介意跟你搭个伙。”
郭士林狐疑地盯着方堃好些秒,试图从他脸上看到些端倪。他这哥们儿平时净和雒青拌嘴,还以为两人互相看不对眼,这次话却说得令人不禁怀疑……他恐怕有点小心思吧!
方堃故意忽略郭士林的目光,望向了远方漆黑的丘壑,眸子神色难辨。
“——我介意!”
雒青白了他一眼,而后者顿时又恢复了惯常的吊儿郎当模样,笑嘻嘻地回看她。
郭士林接话:“雒青可不缺人追,上次送花那位,省鉴定中心的,跟雒青一样也是北大的。”
“那咋咧,雒青现在人还在咱院里呢,听过近水楼台先得月不?”
雒青正想说什么,却见远处一辆车开了过来,灯照得人晃眼。车停下后,两位衣着体面但行色匆匆的中年男人走来,正是尤介辉和王副局。
尤介辉率先发问:“同学,昝教授在吗?”
郭士林随口应道:“去北京开研讨会了,下午刚走。”
尤介辉皱紧了眉头。
海外,温索普拍卖场内。
拍卖会已经开始,身着黑色西装的拍卖师正在介绍17号拍品,现场的大屏幕上旋即出现了一只青花瓷。
主持人用英文介绍: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们来展示第17号拍品,这是一只青花如意耳瓶,其年份为清朝乾隆年间,该瓶虽已历经数百年岁月,但依然保存完好,釉色优美,青花图案清晰可见。其造型、纹饰、落款等各方面均展示出清代瓷器制作之高超技艺与深厚文化底蕴……”
另一端,高文华正在拍卖行经理办公室内坐立难安。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纽约时间显示为十一点半。
经理略带挑衅:“先生,我想我有必要提醒您,还有半个小时那六只黑陶俑就要被拍卖。”
高文华抬眸,据理力争:“经理先生,我也想提醒您,2000年3月,纽约克里斯蒂拍卖行的中国艺术品拍卖会上,有一件从中国王处直墓盗掘的武士浮雕。根据国际公约和中国法律,它已经成功被追索回国。如果只在乎商业利益而枉顾国际信誉,你们也不会走得长远。”
闻言,经理和法律主管却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仿佛听了个笑话那般轻松。
方堃和雒青凑在基地办公室内一起低头翻阅尤介辉带来的传真资料,郭士林则忙着联系昝教授。
郭士林拨通一个电话,焦急询问:“请问是北京金越宾馆吗?我想请问一下秦北大学的昝茂昌教授有没有入住?”
听完电话那端的反馈,他失落地挂断电话。
雒青抬头:“没有?”
郭士林叹气,胡乱抓了抓头发:“教授是晚上的飞机,就怕航班延误还没落地。”
“——你们考古基地现在还有没有其他专家教授?”王副局在一旁思索对策。
雒青遗憾摇头:“北京有个秦汉考古学术研讨会,专家们几乎都去了。”
“王局,”尤介辉说,“我联系一下市所,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人。”
正在此时,方堃的声音突兀响起:
“这三个问题,我们可以回答。”
众人纷纷将或诧异或狐疑的目光投向他。
“你们三个学生娃?”尤介辉当他在开玩笑,语气略带愠怒,音量不自觉抬高了不少,“你知不知道这事有多大?”
方堃却点点头,神态淡然:“我知道,哪怕错一点,六个黑陶俑也回不来。”
“你小子充大个儿分分时候,”郭士林压低声音,“这事不是咱能碰的!”
“两位领导,现在这个点恐怕也找不到别的教授了,”方堃坚持道,“还有十分钟,决定权在你们。”
见他态度决绝,反倒显得胸有成竹,尤介辉和王副局思索片刻后,果真犹豫起来。正在此时,昝茂昌的电话打了进来。
“是昝教授!”
郭士林顿时激动地接起电话。
昝茂昌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我这飞机晚点了……出啥事了?”
六个黑陶俑的照片已经出现在了拍卖场的大屏幕上,拍卖师继续介绍:
“女士们,先生们,这是我们的第32号拍品,来自中国秦川市的裸体黑陶俑。大家请看,这些黑陶俑的细节雕刻得细致入微,不仅男、女的性征明显,面部也非常写实,艺术价值极高,属于高等级陪葬品。”
台下的文物收藏家们无不惊叹。
更深露重,基地办公室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免提开着,电话那端的昝茂昌给大家吃了定心丸:
“王局,尤处,方堃和郭士林是我们秦北大学考古系的研究生,雒青是北大考古系的研究生,来阳陵实习。这三个学生都很优秀,这事可以放心交给他们。”
听罢,王副局咬咬牙,转头看着三个学生娃:“那就干吧。”
昝茂昌严肃嘱托,声音稳重平和:“方堃、雒青、郭士林,你们干,我陪着你们,绝对不能出一点差错。”
电话开着,众人在方堃的指挥下已经开始寻找资料,雒青负责翻阅文献,郭士林负责电脑输入,两位领导则打下手。
方堃略一沉吟:
“这种裸体陶俑在阳陵出土最多……雒青,你去书架第二排靠右一侧,把阳陵外藏坑和陪葬墓的发掘简报找出来,里面有裸体陶俑的出土情况和照片。”
雒青小跑到书架一侧翻了片刻,惊呼:“——找到了!”
“王局,尤处,”方堃又转头,“抽屉有相机,麻烦你们拍照。”
两位领导在方堃的指使下,连连点头,像小学生一样按部就班地配合。
“郭士林,我说你写。”
方堃清了清嗓子,与双手放在键盘上准备就绪的郭士林对视一眼:
“这些文物是皇家陵墓陪葬物品,制作于两千年前的中国西汉时期。这种陶俑本身应该是着衣式陶俑,制作时需要把头部、身体、脚三部分进行粘接,烘干后再着色,接着用木头制作肩膀和手拼接,使得人俑完整,最后穿上丝质或麻质的衣服。所以,这批陶俑入葬时曾有过华丽的服饰衣装,也有持各种器物的木制上肢,陶俑肩部两侧孔洞即是木制上肢插孔。但服饰和木制上肢因年代久远已经化为灰土。所以,现在见到的陶俑是没有上肢的裸体陶俑。”
墙上的时钟指向了十二点零五分。
雒青对着电话:“昝教授,要不要把裸体陶俑发掘记录写上?”
在疾驰的车上,五十多岁的昝茂昌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到电话那端传来了方堃的声音:
“写,当然写!”
郭士林的声音紧随其后,充满震惊:“这谁能记得?”
“首先汉景帝阳陵陵园从葬坑和陪葬墓出土陶俑的数量最多,品类最全,男女皆有,不同角色均有发现。其次,上世纪八十年代在西汉宣帝杜陵也有出土过,但数量不如阳陵。”
方堃的声音有条不紊,一旁随同教授们听罢他的叙述,纷纷竖起了大拇指,由衷佩服昝教授这几个聪慧果敢的学生。
何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老昝,后生可畏,吾衰矣。”
昝茂昌嘴角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第三批是八十年代初和后期在汉武帝茂陵陵园发掘,第四批是九十年代在汉高祖长陵西南方向发掘,大小基本一致,但都是男俑。第五批是在汉长安城内西北角的八村堡一带勘察时发现了裸体陶俑残片,后来考古学家在这里发掘出了几个烧造裸体陶俑的作坊,其中还有未出窑的裸体俑。”
方堃一手支着下颌,一边回想一边说,几乎未有一点犹豫。
“慢点儿,慢点儿!”郭士林打字快得飞起,“我都追不上了!”
王副局和尤介辉在一旁深深震惊,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奇装异服的年轻人,竟有如此庞大的知识储备,无异乎一个行走的文献库。
“几次了?”方堃忽然顿住,眉头一皱。
郭士林回应:“五次了。”
“我记得是出土了六次,第六次是在哪?”
情急之下,方堃锤了自己一拳:
“——想到了,是梁王陵园!”
雒青反应迅速:“梁王陵的资料我知道在哪!”
两个人简直神同步,一齐奔向了书架一角,共同翻出了梁王陵的资料。
他们异口同声道:“第六批是在河南芒山梁王陵园中见到少量的裸体俑,有男有女,还有少量骑马俑!”
此时,墙上的时钟指向了十二点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