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之际,载着儿子进柳红村的燕小五被周永福和丁炎拦下。
丁炎开门见山:“你是燕小五不?”
“是我,”燕小五心里一咯噔,故作镇定,“咋?”
周永福问:“正月初九你去尹村看社火咧?”
“没有啊。”
“老实点,”周永福眯了眯眼,“你村有人看见你去咧。”
“我真没去!不信你们去问我老婆。”
“你老婆不算,还有谁能证明?”
“我娃能证明,娃娃不会说谎。”燕小五忙看向儿子,哄道,“宝,你爸正月初九干啥去咧?”
燕小宝眨巴大眼睛:“在家。”
燕小五松了口气,笑了笑:“再说我这张脸长得没啥特色,兴许他认错咧。”
“那……”
丁炎掏出大痦子的画像:“这人,你见过么?”
燕小五倒吸一口凉气,沉默了片刻,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眼熟,可能是我在集上摆摊时见过。”
他应对得并无不妥,周永福只好侧身放人:“要是想起来,跟你们村委会汇报一下。”
燕小五随口应道:“得行。”
严守村的小家又亮起了灯,方堃和郭士林正在洗衣服。
“你那边有收获么?”
“吃的喝的都送出去了,”郭士林摇头,捶衣服的力度不自觉大了几分,“别说盗洞了,连老鼠洞都没有。”
“唉,我这边也是。”
“为了给你找盗洞,我天天跟放羊老汉谝闲传,身上全是羊膻味,这盆水简直就是现成的羊汤。”郭士林把手臂递到方堃鼻前让他闻,“雒青更惨,一个北京来的城里娃住在这破房烂屋。”
方堃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了看四周:“半天没见人,她去哪咧?”
“院里呢,不知道跟守村叔说啥事,”郭士林用手肘捅了捅他,“老实说,你俩是不是闹别扭咧?”
方堃耸肩:“准是上次我没帮她赶狗,还生气呢。”
“我看她没那么小气,”郭士林不以为然,“来了这些天,条件这么差,人家一句话没说。”
方堃听完并未吭声,而是干脆站起身,溜到了雒青房门外,听到里面传来雒青和严守村的声音。
“守村叔,还差多少?”
“十公分。”
“现在呢?”
“哎呀,偏航咧,往左往左。”
这下方堃燃起了好奇心,不由得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
他蹑手蹑脚进屋,看见雒青蒙着眼睛,而严守村手里抱着一只黄狗,正是那天拦住雒青去路的那条。
方堃明白了,雒青这是在努力克服怕狗的心理障碍。
“快摸到了吗?”
雒青继续伸手摸索,并未察觉屋里多了个人。
严守村指挥着:“向前向前。”
雒青依言照做,伸手向前,但因为过于小心翼翼,跟狗总是有段距离。
方堃索性跟严守村做了个嘘的动作,接过了黄狗。他直接向着雒青迈了一大步,让雒青的手不偏不倚落在了黄狗身上。
雒青吓得本能要缩回手。
此时方堃却一只手按住雒青的手,出声道:
“别怕,我在这。”
雒青一听是方堃的声音,惊讶一瞬后,紧张的心竟然慢慢平缓下来。
方堃又说:“放轻松。”
雒青长舒一口气。随着方堃手的带动,她的手也随之轻缓起来,温柔地摸着狗。
郭士林进来,看到这幕,连忙拉了拉严守村:“叔,出来。”
“干啥!”严守村犟在原地,“我陪青女子练习摸狗咧。”
郭士林忍不住低声数落:“哎呀,你这憨老汉咋没眼力见。”
他强行把严守村拉了出去。
而屋内的方堃和雒青两人依旧专注手上动作,并未留意到吃瓜群众的离开。
雒青嘴唇渐渐扬起:“我觉得,我好像不怕它了。”
方堃也由衷笑了起来:“要不要抱抱它?”
“别!”雒青连连摇头,“我害怕……”
方堃挑眉:“你都敢摸,还怕抱它?”
有了方才的尝试,加上他的鼓励,她想了想,而后试探开口:“那试试?”
方堃把狗平稳交到雒青手上,然后转到她身后,把她的眼罩摘了下来。
雒青用脸颊蹭了蹭小狗:“现在你可没笑话我的机会了。”
“老实讲,我可从来没笑话过你。”
方堃见她黑眸里映着白炽灯光,笑得明媚自信,一时间竟感觉耳朵有点烫,连忙转移话题。
“……话说这狗叫啥名?”
“它叫黄嘴,是黑嘴的娃,攒劲得很。”
“是你让守村叔把它抱来的?”
“嗯,不过我也谢谢你,你说的对,做田野考古,遇到狗是经常的事,我不能指望别人替我赶狗。”
雒青看向他:
“守村叔说,黄嘴的爸爸是让盗墓贼害死的,黄嘴得给它爸报仇,我打算明天带着黄嘴一起去找盗洞。”
深夜,燕小五鬼鬼祟祟地走到一家农户院墙底下,眼看四下无人,抄起一块小石子朝窗户丢去。
王太平夫妇睡得正沉,突然听见窗户上一阵“咚”声。
王太平睁开了眼:“啥声?”
这时,窗外又传来一阵猫叫声。
王妻翻了个身,嘴里嘟囔:“……谁家半夜猫闹春。”
王太平却猜到是燕小五,匆匆起身穿衣往外奔。
见王太平一出来,燕小五赶紧迎上去。
王太平没好气:“半夜三更的你咋来了?”
“你村来公安了吗?”
“没听说。”
“我村今天来公安,查社火那天去尹村的,尤其是长着大痦子的。”燕小五忧心忡忡。
王太平摸着自己的痦子一愣:“不会是查我吧?”
“你个瓷锤,除了你还能有谁?”燕小五斜他一眼,“我看你先出去躲躲,等事过了再回来。”
王太平思索片刻,点头:“得行,我早起就走。”
闻言,燕小五没忍住一巴掌打过去:
“狗日的,还你妈想睡觉,再不走让你憨怂去局子里睡。”
两人正说着,突然间王妻拿着镐头出来了,大声喊着:“让我看看哪个骚狐狸闹春勾我男人?”
燕小五趁王妻不注意,赶紧摸黑溜之大吉。
王太平忙拦住老婆:“哪有骚狐狸,我出来尿个尿。”
“尿尿用嘴?”王妻翻了个白眼,“我都听见了嘀嘀咕嘀嘀咕。”
王太平把王妻往屋里搡:“你听错咧,我自己唱小曲咧,别成天疑神疑鬼。”
回房后两人一起躺下,王太平却再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等到妻子的呼噜声响了起来,他才蹑手蹑脚地爬起,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朝外走去。
这天,杨青石带着丁炎、尚立峰来跟齐大仓等人在公安局办公室里一起开会。
齐大仓站在桌前,双手撑着桌面:“走访情况统计出来了吧?”
“统计出来了。”
周永福汇报道:
“正月初九参加社火的一共是八个村,我们全都走访了。脸上长痦子的一共是二十三个,都是本地人。这其中有二十个我们都盘查过了,他们那天都是跟同村村民结伴去的,没有中途离开,也没有作案时间。剩下的三个没联系上,都是出远门了。”
齐大仓点头:“接下来的工作重点就是把这三个人再着重调查一下,注意交叉盘问,确保他们有可信的人证作证。”
众人齐声应是。
在一间破旧得连厕所都没有的小旅社,燕小五紧张地把窗帘全部拉上,不让一丝阳光透进室内。
当昏暗静谧成为了室内的保护色,他拿出小灵通,熟练地拨出了一个电话。
秦川南市。
摊前门可罗雀,穆见晖依旧在看书。电话铃响,他一看来电号码,很是恼火,便立刻挂断。
“老张,”穆见晖看向身旁摊主,“我去车上拿个东西,你帮我盯一下。”
老张善解人意地挥挥手:“去吧。”
这边厢,燕小五看电话被挂断,正犹豫要不要再打过去,一个陌生号突然打了进来。
燕小五犹豫了一下,选择接起,但并未说话。
南市角落里有一个周围无人的老旧电话亭,穆见晖躲在阴影中:“是我,不是说过轻易不要打手机吗?”
燕小五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穆哥,嘛达咧!”
“咋?”
“我看见警察在寻王太平。”
“啥?!”穆见晖大惊,“警察咋能找到他?”
“不知道么,反正现在警察正在各村打听脸上有大痦子的人,现在这当口,不是寻他还能是寻谁呢。”
穆见晖快速思考着。
燕小五的声音透着得意:“得亏我先碰上了,提前通知了太平,让他跑了,要不然这阵儿都叫人逮了去咧。”
未曾想穆见晖直接低吼:“你疯咧吧!谁让你喊他跑的?”
燕小五愣了:“不跑,干等被抓吗?”
“你用点脑子行不行?”穆见晖无语,“警察光打听脸上长痦子的,说明掌握的情况有限,那么多长痦子的,他们咋知道是哪一个?你这个当口叫他跑,这不是此地无银么!”
这下燕小五慌了:“那……那咋办?”
“咋办?赶紧叫他滚回去。”
“哎!”
“叫他把胆子压稳,哪怕被叫去问话了也别怂,警察啥都不知道,不用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知道咧。”
“别用小灵通联系他。”
“嗯,知道咧。”
“王太平啊王太平,可恨你好比陈世美,可怜我命比秦香莲,王宝钏挖了18年野菜都没我命苦,到底是哪个野鸡把你的魂给勾了去咧,叫你干下这不要脸的恶心勾当。你丢下我这孤儿寡母可咋活呀……哎,嗨……”
王太平老婆坐在家门口一侧的台阶上,用号丧的架势哭唱着,吸引了旁边不少邻居来看热闹。
“疯婆娘,你胡咧咧啥呢?丢不丢人?”王太平的声音响起。
王太平老婆停止了哭嚎:“你还有脸回来?你咋不死那野女人怀里?”
“你再胡咧咧,我把你鼻子底下那两片肉给你扯了。”
“乡党们,你们都听听,狗男人搞破鞋还要打人,”王妻直接仰起头,一副以死相逼的气势,“你扯,你今天不打死我,你就是软蛋!”
王太平气得挥手就要打。
“——停手!”
杨青石的声音划破空气。他快步赶来,连连劝说:“有啥家庭矛盾不能好好解决,非得当着这么多人干仗?”
话音未落,王太平转过身来,露出了脸上的痦子。
杨青石和身旁齐大仓相视一眼,两人不动声色。
齐大仓出示了警官证:“大伙儿先散了,我给他们顺顺气。”
邻居们意犹未尽,但毕竟对方是警察,这才不甘心地散去。
王太平看到齐大仓亮出身份的那刻,早慌了。
齐大仓直直盯着王太平:“你叫啥名儿?”
王太平手指自己:“我吗?”
“对。”
“王……王太平。咋咧,警察同志?”
齐大仓笑了:“不用紧张,有点事需要你配合调查一下。”
王太平吞了口口水:“……能行。”
“那我问你,你正月初九有没有去过尹村?”
王太平强装镇定地回忆着:“正月初九……”
王太平老婆在一旁奚落他:“瓷马二愣的,那天闹社火都记不得。”
“对对对,那天闹社火,俺们去尹村看热闹去咧。”王太平佯装恍然大悟,又暗暗斜了妻子一眼。
齐大仓摸摸下巴:“你跟谁去的?”
王太平“想”了一下:“村里好多人都去了。”
“一天都在看社火?啥时候回来的?”
“晌午饭的时候就回来咧。”
齐大仓问王太平老婆:“得是的?”
王太平偷偷捅了老婆一下,他老婆完全没接收到信号,不耐烦道:“我哪知道,那天我回娘家了。”
齐大仓若有所思。
王太平讪讪道:“警察同志,你问这些干啥呢?”
“查个案子。”
“啥案子?”
齐大仓笑了:“等案子破了你就知道了。”
王太平尴尬搓手:“对的,对的。”
“你平时都在家吗?”齐大仓又问。
他忙不迭点头:“在呢。”
“今天上午干啥去了?”
“……去坝柳赶集去了,想买个猪娃。”
“那行,你们先忙着,”齐大仓看了他俩一眼,“一日夫妻百日恩么,有话好好说。”
“知道咧警察同志,你慢些。”
齐大仓准备离开。
“还养猪呢,养你娘个脚!懒得跟猪一样,啥时候挣过钱养过家?还不是我辛辛苦苦一个人挣!一天不干正事,光寻思裤腰带底下的事儿,在外面耍不够,还把个泥人弄回家,大过年的恶心我……”
王妻的低声咒骂成功引起了杨青石和齐大仓的注意。
王太平赶紧去捂老婆的嘴,被她一把打开,跟王太平一边缠斗一边骂着:“还是个非洲泥人……黑咕隆咚,光不溜秋……你说你变态不变态……我咋就寻了你这么个变态?”
王太平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宁生些!”
然而终究晚了,齐大仓和杨青石已经折返回来。齐大仓一双鹰眼正冷冷盯着他:
“王太平,跟我走一趟吧。”
讯问室内。
王太平正在接受讯问:“……那就是个普通泥人么,我瞅见好看,就买回来咧。”
民警发问:“泥人现在在哪儿?”
“我媳妇成天为这事儿跟我闹,我就拿出去丢了。”
民警厉声道:“丢哪儿去了?”
王太平的眼神左右躲闪:“村南地头。”
“王太平!你老实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知道么?”民警对他的态度气极,忍不住一拍桌子,“你的犯罪事实我们已经掌握了,不交代判得更重。”
“我就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哪敢干那些亏先人的挖墓行当。”王太平仍然紧闭口风,“我初九那天真的就去看了个社火!”
在另一间屋里,民警拿着黑陶俑的照片问王妻:“仔细看一下,跟你见过的泥人一样吗?”
她此时意识到事情闹大了,早已没了之前的气势,看照片的同时在快速编谎:“不一样。”
“你不是说是个黑色的裸女泥人吗?”
“是的,但是跟这个差远了。”
“差哪儿了?”
她吞吞吐吐:“……那个捏的是个非洲人。”
民警显然不信。
王妻提高音量:“真的!”
“好,那你说说,”民警眼神锐利,“你看见的那个泥人都有啥特征?”
她的眼神飘忽不定,开始现编:
“卷头发,大眼皮子,深眼窝,厚嘴……”
民警审视着她。
“王太平,你媳妇比你痛快。”
齐大仓走进讯问室,拿出了黑陶俑的照片:
“她已经交代了,过年在你家看到的那个泥人,跟相片上的黑陶俑一模一样。王太平,你还有啥好硬气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王太平愣了一下,喃喃道,“瓜婆娘眼又不瞎,咋能看成一样呢?”
“那你说说,有啥区别?”
王太平被问住了,快速想了一下,现编道:“我买的泥人有胳膊。”
“头发和脸上有区别吗?”
“有,我那个是……是学生头,瓜子脸,圆眼,樱桃嘴……”
齐大仓笑了,播放刚才他老婆的录音——
“你看见的那个泥人都有啥特征?”
“卷头发,大眼皮子,深眼窝,厚嘴……”
听罢,王太平一下泄了气,却仍心有不甘地继续狡辩:“时间长了,她就看见一眼,哪记得住这些。”
“王太平,我没时间听你耍嘴皮。你现在交代了,还能戴罪立功,你不交代,我们只能把你当成主犯。”齐大仓冷声道,“哪个判得重,你好好盘算盘算。想想你媳妇,想想你娃。”
终于,王太平低下了头。
“那天你去尹村到底干嘛了?”
“下坑。”
“还有谁?”
“——燕小五。”
车灯刺眼的光亮在黢黑山林间穿梭,不多时,两辆警车开到了燕小五的家门,周永福等警员迅速将小院包围。
付小丽打开门,被这阵势吓了一跳,愣在门口进退两难。
“燕小五在家吗?”
周永福上前几步,亮出拘捕证。
“他不在,前天就走了……”
其他警员纷纷冲进屋里搜查。
周永福盯着她:“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这边厢,对王太平的审讯还在继续。
“这事儿确实是燕小五寻我干的,那天我正愁呢,快过年了,一勾子烂账没法还,眼看着年都过不去了,燕小五跟我说有个来钱快的活儿,我一听是挖坟,本来不想干,但燕小五说不用俺们挖,俺们只是滤坑。”
“滤坑?”齐大仓挑眉。
“就是人家挖好的墓,俺们再去里面搜东西。可俺没下坑,下坑的是燕小五。”
“意思这个墓不是你们挖的,还有另一伙人?”
“是的,就等于是人家种树,俺们偷果子,那伙儿人刚把墓吭哧吭哧挖好,正要出货,俺们扮成文保的,喊叫着把人吓跑了,俺们才进去拿的东西。”
“那伙儿人是谁?几个人?”
“四个,是谁我就不知道了,燕小五也不告诉我,事情都是他安排的,啥都弄好了以后才喊上我去滤坑的,他可能也是防着我,不想叫我知道太多。”
“你们从坑里都滤到啥了?”
“就那一两百个黑泥人。”
“一两百个?!”齐大仓大吃一惊,“到底多少!”
“我没数。”王太平显然不以为意,“警察同志,你别看这泥人多,根本不值钱,分到我手上才2500块钱。”
齐大仓直接气笑了:“王太平,一两百件珍贵文物,就这么让你们全给弄走了,有的都流到海外去了,虽然你才分了2500块钱,但是给咱们国家造成的损失,是一百万个2500块钱都弥补不了的。”
王太平懵了:“这些泥人……这么值钱?”
“有些东西能用钱衡量,”齐大仓顿了顿,“有些,不能。”
方堃三人在一片田地里找盗洞,雒青牵着黄嘴。
此时齐大仓打来电话,方堃接起:“齐队。”
“盗墓贼抓到了,盗洞就在尹村!我现在就带嫌疑人过来指认盗洞!”
方堃挂了电话,激动地转达给雒青和郭士林:“盗墓贼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