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堃,根据本院处分条例第十四条第三小条,决定给予你留校察看的处分,期限一年。”
研究生院副院长坐在办公室里,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人。
方堃没说话,平静地在处分决定书上签下了名字。
“根据管理条例,我已经通知你的导师了,”副院长语气软了几分,“回去好好给昝教授写份检讨,认个错。”
方堃显然不觉得自己有错,抬头看他:“签完了,可以走了吗?”
副院长见状叹气,只好挥挥手让他离开。
研究生开学典礼时,他见过这个考古学专业的年轻人。那时他在阳光下与同窗谈笑风生,自信张扬,说起秦川市的遗址遗迹简直如数家珍。他记得老昝那样严厉的人,当时路过听到他说话,都笑了笑,看向方堃的眼神如同在看自己的孩子,既寄予了厚望,又饱含着温情。
……方堃和老昝,还真是性子如此相似的倔强的两人。
秦北大学食堂里来往的学生熙熙攘攘。方堃面前摆着一份皮酥里嫩的香酥葫芦鸡,配一碗砂锅烩麻食,他左手执鸡、右手握勺,吃得忘乎所以,大汗淋漓。
“胃口够好的!”
雒青的声音响起。
“关了几天,肚里的油水都刮干净了,得赶紧补回来。”
“看样子,这个处分对你也没什么影响嘛。”雒青走到他对面坐下,打趣道。
“不就留校察看嘛,”方堃挑挑眉,继续啃下一口鸡肉,“又不是开除。”
雒青还想说什么,看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却又咽下去了:“这次的检讨,你总该好好写了吧?”
方堃却一脸懵:“写什么检讨?写给谁啊?”
“……你说写给谁?”雒青无语。
她本以为经过这次处罚,方堃终于可以意识到自己不能总是急躁冒进、贸然行动……然而她果然小瞧了此人的厚脸皮程度。
“他不是说没我这个学生吗?我还给他写个哪门子检讨?有这时间还不如给哪个漂亮女娃写情书呢。”方堃漫不经心道,“哦对了,我现在也没空,得忙着踅摸踅摸换哪个导师好。”
雒青听完,一时气愤到恨不得骂他几句白眼狼,但自身素养良好,又使她最终把火气憋了回去。
……她现在后悔专门来找他一起进行他们的行动了,早知道就让郭士林那小子来了!
“这样啊,本来想喊你一起去原上,既然你这么忙,那我只能在原上祝你早日觅到良师了。”
说着,她站起身。
“原上?”方堃终于恢复几分正经神色,“你去原上干啥?”
“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雒青白他一眼,“你管我去原上干啥。”
说罢雒青转身离开,方堃撇撇嘴,接着又啃起手上没吃完的鸡腿。
齐有粮家。
厢房门没关,里面堆着农具和家里的杂物。透过门扉缝隙的光线看去,郭士林正坐在地铺上,他身旁摆着几大堆书籍,分别是《东原县县志》《坝柳乡志》《尹村村史》等地方志。
他正借着点天光翻着书,无奈房里有跳蚤,时不时往他身上扑腾,痒得他不停拍打、抓挠,脸和脖子上早就多了些红痕。
就在不远处小满房间的窗户内,雒青也正端坐于桌前看书。
不一会儿,齐小满给郭士林拿来了杀虫剂,面露歉意:“士林哥,不好意思,这间柴火房平时堆东西的,有不少跳蚤,也没搭电,你凑合一下。”
“哎哟,还是小满心善,知道疼人。”郭士林接过杀虫剂道谢,又抱怨起来,“你再晚来几分钟,我就得被这帮跳蚤嘬成贫血,这群吸血鬼,可算是开了席了,就可着我一个人咬。”
雒青抬头扫他一眼,好笑道:“谁让你把自己吃得白白胖胖,我要是跳蚤,也往你身上招呼。”
“雒青,你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郭士林笑着跟她拌嘴,“你住的人家小满的闺房,我住的可是跳蚤窝。要不咱俩换换?”
“那你也得问人家小满答不答应。”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连人带车骑进了院子,又光速撂下车子直奔水龙头,咕咚咕咚就往肚里灌水。
几人定睛一看,居然是方堃。
“方堃哥,你别喝生水!”
齐小满赶紧进屋去端凉白开。
郭士林忍不住嚎叫:“救星,你可算来了!”
“不是吧方堃,你还真追来了?”雒青也走了出来,“你不会是骑车子来的吧?”
方堃终于解了渴,这才一骨碌躺倒在郭士林的地铺上,大口歇着气儿。
“咋样?号子里啥感觉?肯定比我这日子好过!”郭士林挨着他分享自己的悲惨经历,“早知道来原上遭这罪,我还不如跟你一起进去蹲三天呢。再在这原上待下去,不是眼睛瞎了,就是让跳蚤吸干了。
方堃总算平复了气息,看他一眼:“老郭,你咋也在这儿?你们跑原上到底干啥来了?”
“你还好意思问,要不是你揪着原上不放,俺们也不至于受这症。”
他没好气地把一堆书推给了方堃:“来来来,谁惹的事谁兜底,赶紧看,昝教授回来还得考呢。”
“昝教授?他也来了?”
不等郭士林回答,一阵蹩脚的唢呐声从附近传来。他想回话,却压不过那穿透力极强的尖锐声音。
无奈之下,几人只好循声探了过去。
等找到唢呐声源时,他们三人都惊呆了。
只见严六爷家的老土房门口,坐着昝茂昌和严六爷,唢呐声正是从昝教授嘴里的唢呐传出的。
看见几个学生过来,昝茂昌连忙放下了唢呐,干咳了两声,以掩饰尴尬。
雒青惊呼:“昝教授,您还会吹唢呐呢?”
“不愧是俺们教授,”郭士林竖起大拇指,“那叫一个才高八斗、文武双全!”
昝茂昌被他俩这么一说,略感不好意思:“别花搅我,我就是瞎胡吹,在严六爷跟前班门弄斧哩。”
“小昝,你们搞文化的说话就是稳,你当年也就跟我学了几天,到现在还能把十样景吹下来,我那个次怂徒弟来娃学了一年都比不上你。”严六爷抚着长髯,感叹道,“唉,现在人都去弄西洋景,没人学咱这唢呐了,没牛狗拉犁,对付过吧。”
“当年?”雒青有些意外,“昝教授,您当年来过原上?”
昝茂昌点了点头。
“得有三十年了吧。那时候,小昝就跟这娃差不多——”
严六爷笑呵呵地回忆起来,指着方堃:
“蹬个车子挎个包,精神得很,天天跑到南边搞考古。”
“南边,得是薄太后陵?”郭士林略一思索,问道。
“对,就是那个太后陵。那时候小昝也就是个碎娃,我记得有天黑了半夜,他还一个人跑出来,鬼哭狼嚎的……”
昝茂昌赶紧打断他:“六叔,猴年马月的事就别提了……”
严六爷却来了兴致,笑得捧腹:“我记得他那天哭得比上坟都声高,把人家树上的马蜂都给惊了,一窝马蜂撵着他蛰,那脸肿得,比我妈蒸的馍都圆,把他疼得满地打滚,后来还是我给他抹的蒜水,才疼得轻了些……”
听到了一向严肃的教授当年竟也有糗事,几个学生纷纷来了兴趣。
“不是吧?”郭士林斗胆发问,“昝教授还有这历史呢?”
“——六叔,娃们都没见过你吹唢呐,你给他们亮一手活,叫这些城里娃们长长眼。”
不等严六爷再开口,昝茂昌赶紧把唢呐塞给他,又给学生们神秘兮兮地夸起六爷的高超技艺:
“你们可能没听过《十样景》,但肯定知道《百鸟朝凤》。《百鸟朝凤》原来就叫《十样景》,就凭一个小小的唢呐,就能吹出莺歌燕舞、鸟语花香的感觉,原先甚至连公鸡打鸣、母鸡下蛋、小娃啼哭都能吹出来,唢呐里头所有的技巧,吐音、滑音、花舌、指花、颤音……数不完的花样都在里头,考功夫哩!”
郭士林兴奋举手:“我知道,从出生到嫁娶,再到下葬,人的一辈子都在这一个曲子里头!”
“对,一首唢呐断一生,六叔吹了一辈子唢呐,是民间的唢呐大师,原上的扫地僧,”昝茂昌眼睛笑成一条缝,“有这机会,你们还不缠住让他吹一首?”
“人老咧,有烙饼没牙了,《十样景》是吹不出当年的气势了。”严六爷笑着摇头,“小昝,你这娃还跟当年一样鬼,会打岔得很,娃们想知道你为啥哭,挠到你的痒痒处了,你拿我当挡箭牌哩。”
郭士林仍不放弃:“六爷,那你给俺们说说,昝教授当年因为啥事哭成那样了?”
“郭士林!”昝茂昌大喝他的名字,故意沉下脸,“我布置的课题完成了没有?”
“……还没。”
“那还有闲心在这儿嚼老婆舌?”
郭士林和雒青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方堃却站在原地没动,他看着昝茂昌,似乎想说什么,但刚张嘴唇,又像不服气似的紧闭起来。
昝茂昌见他杵半天没动,瞥了他一眼:“杵着干啥?还不快去?”
他原本有些紧绷的肩膀立刻松了下来,长长舒了口气,赶紧追着郭士林、雒青而去。
昝茂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奈失笑,兀自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