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的墓已经打到了一半,但天色太晚,其他人都走了,只留王太平在原地。夜里风一吹,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心又焦,只好来回踱步。
不远处,三束电筒的光骤然间射了过来,打在了王太平的脸上。
“干啥的?”
一人大声呵斥,王太平眯了眯眼,辨认出他是白天见过的文保员冬生。
“是我,吕富贵的表弟,咱白天见过。”
宏福在旁边狐疑地打量他:“大半夜你在这干啥?”
“我给我舅守墓,墓还没打完。”王太平故作关心,“你们巡逻咧?“
“是咧,你在这半天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冬生瞅了瞅四周。
“别说人咧,连个兔子都没有。三位哥,要不上我这来抽根烟,谝一阵。”
宏福摆摆手:“不抽咧,我们还得上前面巡一下,巡完赶紧回去钻被窝。”
王太平应声着,见文保员们远去,这才拿出了手机。
另一边,砖窑办公室内。
手机声响,邢兆虎一看是王太平打来,立马接起。
“咋样?”
“虎哥,文保员刚走,今晚不会再来咧,你们快来!”
邢兆虎挂断电话,对办公室内其他人立马吩咐道:“抄家伙,去吕家寨!”
面包车停下,邢兆虎一行带着工具抵达桃园与和王太平汇合了。
王太平把人引向家庙的位置:“照我表哥的说法,这块是家庙,家庙再往东是神道,神道尽头就是吕氏家族墓。”
“你狗日的是不是听不懂人话!”邢兆虎烦躁地啐了一口,“我让你摸清大墓位置,不是问你家庙神道。”
王太平一脸为难:“……我不敢问得太细,再问下去我表哥就起疑心咧。”
邢兆虎瞪他一眼,道:“山娃,五龙,沿着这条道往前探。”
二人忙提起洛阳铲,一铲下去,提起一兜土。见土质无异常,继续向前。
邢兆虎见王太平杵在一旁,塞给他一把洛阳铲:“五花土会看不?”
王太平摇头。
“山娃,你教他。”
“喏,”山娃点点头,指挥起王太平,“你先铲一提土上来。”
王太平犹豫着,不敢下铲。
“不会看土,难道连下铲子都不会?”山娃皱起眉。
邢兆虎一脚踢过去:“我看他不是不会干,是不想干!”
“我把知道的都说咧,你们挖你们的,我就当没看见。”王太平急急辩解,又小声嗫嚅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家先人是给吕氏守墓的,我怕先人怪罪,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给他守了上千年的墓还没守够?贱骨头,活该你日子烂包。”
王太平一看邢兆虎那吃人的眼神,不敢再说什么,只得乖乖拿起了洛阳铲。
夜色渐渐淡去,东方晨辉升起。探了一夜,邢兆虎一行终于找到了大墓。
邢兆虎提起洛阳铲上的土,瞅了瞅:“是五花土,我看就是这片了,山娃做标记。”
山娃闻声立刻搬来了一堆杂草,覆在上面。
“今晚动手,”邢兆虎看着王太平,“你狗日的别掉链子!”
王太平畏畏缩缩点头。
待邢兆虎几人散去,王太平又乏又怕,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吕家灵堂,神情恍惚,嘴唇发白,跨门槛的时候险些摔倒。
“太平,你咋咧?”吕富贵回头望他,“咋看着这么累。”
“……没咋,夜里降温,暖和一会就好咧。”
“过来给你舅烧烧纸,念叨念叨。”
吕富贵给他挪出位置,把纸钱递给他。王太平看着舅舅的黑白遗像,颤着手点上纸钱:“舅,你别怪我,我心不坏……”
“大,太平孝顺得很,给你守了一晚上的墓。他现在学好了,你在天上一定好好保佑他。”吕富贵在一旁满脸关切,“太平,你也放心,你舅啥都知道,啥也看得见。”
听到他这番宽慰的话,王太平反而后背发凉,不敢吭声,甚至也不敢抬头与吕富贵对视一眼。
回到厢房,王太平睡着了。
恍惚中,一个人朝他走来,他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见一双手影影绰绰地掐住了他的脖颈,还伴有窸窸窣窣的轻蔑笑声。紧接着,他的呼吸越来越紧促……
就像在黑暗中越陷越深,跌落到无底的深渊中,永无止境地下坠……
“啊!!!”
王太平吓得大嚎一声,鲤鱼打挺似地坐起。他不住喘着气,背上早已被冷汗浸湿。
还好,还好是梦……还好是梦。
“你咋咧?”
王太平这才看清是妻子来了。
“没咋,”王太平努力平复心情,“你咋来咧?”
“我来吊唁,”她却见他神色不对,挑起眉观察他,“王太平……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王太平干笑两声:“你浑身都是心眼子,我能有啥瞒得住你。”
“我看你不对劲,心虚得很。”王妻余光一瞥,瞬间掏出他的手机,“你啥时候有手机咧?”
王太平一震,吞咽口水:“……这是我老板给的。”
“你出去这才几天,就找到活咧?啥老板这么大方,还给你发手机?”
“好媳妇,把手机给我,我回去还得还给老板。”
“我不给,”她翻看起他的手机,声音立刻提高几度,“虎哥是谁,咋老给你打电话?我现在给他打电话问问,他是不是野女人,跟你是啥关系。”
王太平急了,准备夺回手机:“死婆娘,别给脸不要脸,这是咱舅家!”
妻子一个闪躲:“你肯定心里有鬼!”
夫妇俩正你争我夺时,吕富贵闻声进来了:“你俩吵啥?”
她立马开口:“表哥,王太平他……”
谁料就在她打算告状时,王太平顺势夺回手机,又假笑起来:“没事表哥,你忙你的。”
她恨恨地剜了他一眼:“回去我再跟你算账!”
“太平,我看你脸色不好,今晚换你表侄去守墓。”
听到吕富贵的话,王太平连连说:“不用,我能行!”
夜晚,桃园深处,顺着探眼,五龙往里塞炸药。
王太平捂着耳朵站在一旁,忽然间远处村里传来一阵鞭炮声,他吓得一激灵,当下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舅诶!”
“你个丧门星,”邢兆虎无语瞪他,“又咋咧?”
王太平吓得像丢了魂:“这是我舅灵堂放鞭炮,我舅早起要出殡,他准是知道我来盗墓,让我收手咧。”
“瓜怂,这个世上就有一种鬼,叫穷鬼,说的就是你。”邢兆虎啐了一口,“放鞭是好事,正好掩护咱,五龙赶紧点炮。”
五龙立马点燃引线,白烟升起,一阵噼里啪啦雷响。
烟散后,山娃将鼓风机的管子扔进去,把里面的空气吹出来。五龙和山娃依次下洞,邢兆虎则留在上面,负责拿辘轳提土、拉人拉货。
王太平还在害怕,哆嗦个不停。
邢兆虎扇了他一巴掌:“大痦子,你真是个瓷锤,这墓是不是姓吕,你外爷是不是姓吕?”
“是,是咧。”
“那这墓就是你家的,拿自家东西油个嘴混个肚圆,天经地义。我们赚了钱少不了你的,去那边好好守着,给我们望风,知道不?”
王太平捂着脸,点了点头,往地边走去。
山娃已在地表下约11.5米的位置落地,然后横向上,往北拐,往前走几步,有一个五龙刨开的入口。
“哥,从这口进!”五龙在里面喊。
山娃于是依照他的路线,经由入口进了墓室。
墓室呈规整南北向长方形,南北长3.30米,东西宽2.70米,四壁基本竖直,东、西两壁自0.9米处起拱与室顶弧向连接。拱顶保存较好,高0.5米。底面踩踏平整,上距室顶1.40米。墓室内填充较松散的黄褐色五花土,并有塌土及大量淤土,不见葬具及墓主遗骸踪迹。
墙角处,一堆陪葬品埋在土里,只露一角。山娃清理干净浮土,见里面露出砚台、石壶、青铜簋、青铜盆、青铜镜、鎏金铜佛像等,折射着幽暗的光。再往另一个角落里走,那里积着一堆瓷器,他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强行让自己冷静一些,粗略一数,约莫几十件。
这下他难掩兴奋,忙冲洞外大喊:“——哥,有瓷器!”
不多时,墓里的东西已经被全部吊了上来,山娃和五龙也先后回到了地面。
邢兆虎贪婪地翻倒着蛇皮袋里的货,大喜:“兄弟们,咱发了!”
“虎哥,”山娃问道,“这宋墓里咋还有青铜器?”
“管这干啥,给你啥就拿啥。”
“看这件!”五龙翻出一件折耳带盖通鼎,“这上面还有字咧。”
邢兆虎眯眼认了半天,就认出几个字:“……啥元年十一月……啥啥承议郎。”
“啥意思?”
“我猜这个墓主是个承议郎。”
“承议郎是啥?”
“你问我我问谁,”邢兆虎不准备再理睬五龙的追问,翻了个白眼,“宋瓷呢?”
山娃指了指身旁的袋子:“这个袋子里。”
他翻开袋子,邢兆虎打开一个鞋盒,里面是个青釉刻花花口瓶,釉色莹润,一看就是佳品。紧接着,他又拿起一件钵,擦干净后,看出那钵是葵口镶银扣,钵内壁以及内底都刻有折枝牡丹纹,外壁是缠枝牡丹纹,纹饰十分精美,釉色明亮。
“美得很!”邢兆虎两眼放光。
五龙搓搓手上前:“哥,这玩意值多少钱?”
“说不好,得有个几万。”邢兆虎压下嘴角笑意,故作镇定,“走,回去慢慢看!”
清晨,浓浓山雾在灵堂外飘荡,像是欲将人永远笼罩在这片死寂中。尖锐刺耳的哀乐声起,孝子们跪在两旁,亲友们或焚香或烧纸,祭拜于香案前。
吕富贵端着一碗饭,灵柩上绕一周,然后将碗打碎,嘴里念叨:
“大,别再吃阳间饭,有碗到阴间去吃。我会记住你的话,好好教育后辈,绝对不会辱没吕氏家风,你就安心上路吧。”
八个身强力壮的乡邻进来,准备抬柩起灵。
“富贵,我们起灵咧。”
“再等一下,”吕富贵往人群中张望几下,“我表弟还没回来。”
“他是不是把起灵的时辰忘咧?”
“不能,我表弟孝顺,这事不能忘。”
话音刚落,有个文保员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富贵,出事咧!我早起巡逻,看见你表弟晕倒咧。”
吕富贵随乡邻跑到了新打好的墓旁,只见王太平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脸色发白,冒着冷汗。
“太平!”他顿时大呼,“你这是咋咧?”
王太平嘴巴微弱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吕富贵忙俯下身去听:
“错咧……错咧……天经地义……”
“啥天经地义……哎呀,你这是着凉咧,烧糊涂咧。”吕富贵没多想,直朝身旁其他人招手,“乡邻们搭把手,帮帮忙,把我表弟抬回去。”
几个人忙把他抬起走了。
“错咧,不该,不该的……”
王太平的呓语仍回荡在空寂山林中。
方堃、雒青和郭士林三人来到了项昕之的家中,将河卵石遗迹的照片拿给她看。
“师母,铺着河卵石的遗迹一共有三处,这是三十多年前薄太后陵边发现的,昝教授参与过发掘。”方堃指着照片介绍道,“这是沼气池里发现的,还有一处在当年出土黑陶俑的地里,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沼气池离黑陶俑的出土地有多远?”
“不远,直线距离大概五十米左右。”
项昕之想了想,道:“上次你问完笔记的事,我和几个老朋友也联系了,大家都说没见过这种铺石,但是可以推测应该是某种建筑遗迹。当年黑陶俑盗洞争议很大,我倾向于这底下是一座高等级墓葬。现在这个东西出来,我的怀疑又加重了一层——如果是人的墓,这个人和薄太后有没有关系?”
“当年学界有人提出,这底下有可能是薄太后的女儿馆陶公主的墓。”雒青补充。
“具体是谁,未可知,我们也不敢胡下结论。”项昕之神色严肃,“我的建议是继续围着黑陶俑盗洞,尹村这一片做更细致的踏查,看看能不能找到更直接的证据。”
郭士林点头:“这个事我会跟我们所长汇报。”
“方堃和雒青呢?”项昕之又舒展眉眼,笑了笑,“不参与咧?”
“我的假期快结束了,还得回省院。”
“我也得回榆塞。”
“唉,一个个跟燕儿一样,又飞走咧。”她叹口气,站起身,“方堃,士林,你俩今天都不许走,陪我吃个饭,我最近学了几道菜,你们就给我当一回小白鼠。”
“能行。”
厨房中,项昕之手忙脚乱,雒青在给她打下手。
“师母,我在你家住了这么久,还是头回见您在厨房这么大动干戈。”
“你可不要笑话你师母,我这辈子除了平头铲和三角铲,锅铲是一下也没动过。家里开火,都是老昝的事。”
“师母好命,昝教授手艺那么好,师母太有口福了。”
“你俩呢?”项昕之索性顺着她的话揶揄起来,“别以为师母不知道,当初你来秦川很大一部分原因是……”
雒青急急打断:“吃一堑长一智。”
“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
“智者不入爱河。”
“你俩咋样?”
客厅里,郭士林手上剥着蒜,嘴巴却没闲着,和方堃扯着八卦。
“啥咋样?”
“别装蒜,旧情复燃没?别枉费了兄弟这番苦心。”
方堃摇摇头:“没戏,你这番苦心以后用在自己身上吧,别给我俩丝瓜秧子瞎搭架咧。”
“她拒绝你咧?”
“我没跟她提。”
郭士林一听,原本紧张的心情顿时松懈下来,骂骂咧咧斜他一眼:“怂式子,我还以为你是头狼,合着是只羊。”
“激将法对我也没用,这事我盘过了,我回榆塞,她在省院,隔着千山万水,对她不公平,”方堃耸肩,“再说,我摸不透她的想法,万一人家还没看上我呢?”
“瓜不瓜,”郭士林无语,“当年她来秦川不就是为了你?”
“当年是当年,现在都奔三了,得为以后想。都说嫁人不嫁考古郎,十年生死两茫茫,挖墓葬,开探方,穷乡野岭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亦不知,尘满面,土飞扬。”
方堃自嘲地笑了笑。
郭士林捧腹:“还怪贴切咧,我再给你补两句嫁人莫嫁考古郎,穷困潦倒,梦里住洋房,天天就排小纸片,不赚钱,愁断肠。”
“真相了,不愧是结婚的人,照你这么说,我更不应该结婚祸祸人家姑娘了。”
“我可不是这意思,你看我跟我媳妇,虽然老没时间见,但一见面感情还更好。心里有人家,啥问题都不叫问题,关键还是看你这里……”
他意味深长地戳了戳方堃的心口窝。
方堃没说话,继续剥着蒜,眼中失焦却透露出他正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