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杨青石一大早便来到文管所里,只看见了吴志远一个人,问道:“志远,你们唐所咧?”
“昨黑忙了一宿,乏得很,这阵丢盹咧。”
正说着,唐少华连鞋也没提就跑来了。
“我一听见汽车声就知道是你杨队来咧,咋,又有案子?”
“我正想问你,最近没啥情况吧?”
“要有情况我早就联系你咧,还等你上门?放心,一切正常,就是我们人困马乏,快熬日塌咧。你给我们申请的摩托车,这才骑了半年,离合烧坏了三次。”
吴志远连忙补充:“要不杨队再给申请一台,我所四个人就这一辆,僧多粥少咧。”
“一来你们所我就怵头,给了自行车又要摩托车,要完东西又要编制,我这张老脸再不值钱,也不能像个叫花子一样天天上领导那化缘。”杨青石无奈道。
唐少华讪讪一笑:“咱不都是为了公家的事么?”
“你还知道为公家办事,那严守村把你喊去,你咋撂了个蹶子就跑咧?”
“他又告状咧?这个二杆子真能裹乱,他急三火四把我们喊去,说狗叫了就是有盗墓贼,别的一问三不知。”
“你们也没四处看看?”
“他谎报军情,我们再惯着他那还得了?这老汉一根筋,然得很。我看他脑子真有问题,这个群众文保员也甭让他干咧。”
“你当群众文保员是个香饽饽?一年补贴才几百,严守村干点啥挣不下这点下眼食,他凭啥没白没黑守着?”见唐少华态度这样差,杨青石忍不住呵斥了几句,为严守村辩解起来,“他哪是瓜,是心善。自从昝教授在尹村出事,严守村就把窝搭在了地里,一人一狗过了这么些年。”
“我知道这老汉仗义,可我也有难处。本来就人紧,他们尹村离文保范围远得很,我还要为他额外多巡上一大片,真是没人啊。”被这么一训,唐少华自知理亏,委屈几句后连忙转移话头,“杨队,编制的事不能解决,多帮我们发展几个群众文保员得行?”
“知道咧,”杨青石摆手,又强调道,“这些年尹村没少让盗墓贼骚扰,现在又是盗墓的高发季,严守村反映的事你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能行!”
陶坡遗址考古基地外。
一辆载着访问团的大巴停下,上面挂着横幅“榆塞长城考古队访问考察团”。雒青努力保持松弛状态,但当第一个人下来时,她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
一个人,两个人……越来越多的人下车,雒青还是没看见方堃的身影。
“您好,我是省考古研究院的雒青。”
她一一与来访同行握手,落落大方地微笑。
终于,最后一个男人下车了,雒青的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可她定睛一看,他根本不是方堃。
大概是有种“近乡情更怯”之感,此刻她松了口气,却也略有失落。
“您好,”那人与雒青握手,“我是榆塞长城考古队的白榆生。”
“您好,请问……”雒青心情复杂,“名单上不是还有一个方老师么?”
“临来之前,方老师有一点私事,走不开。”
“……哦。”
算了,方堃不来就不来,省得让她紧张。
深呼吸后,她清了清嗓子,带大家先后参观了工地发掘现场、文物修复室和文献资料室。同行们好奇地与工地技工交流,为该遗址文物修复的过程和技术啧啧赞叹,又看到挨个翻阅了遗址阶段性发掘报告,互相交换着眼神和意见,纷纷点头。
“雒老师,你年纪不大,这领队当得可好嘞。”一个年岁稍长的学者笑了笑,“今后多交流啊。”
“您言重了,我还有很多可以学习……”雒青略微不好意思地抿唇,又伸手指向外面,“大家也累了吧,我安排了一些农家菜,这边来。”
农家大院里摆起了一个大长桌,众人围坐在一起,桌上摆满了特色美食和各式凉菜,香气四溢,色泽丰富,令人食指大动。旁边则支起了一口大锅,几个农妇在边上忙活,烧火,烧油,扯面,拌凉菜。大家落座后,白榆生坐在了雒青对面。
“都是一些秦川家常饭,不知道大家吃的习惯不?”雒青客气道。
“习惯得很,这伙食对我们长城考古队来说就是大餐咧。在沙漠里考古,别说吃顿好的,就连能按时按点吃一顿饱饭,都是不可能的事。”白榆生苦笑。
“早就听说你们条件艰苦,队员都是苦行僧。”
“苦行僧还算好听的,整天围着长城转,圈内同行都笑话我们是孟姜男咧。”
“方老师……”雒青状若随意问,“在那边干得还行?”
白榆生略显惊讶:“你们认识?”
“实习时打过交道,算是朋友。学生时期,他争强好胜,总是做出一些让人意外的事,不知道这些年脾气改了没有。”
“一点没变,”白榆生摆手,“用秦川话说那就是一个冷娃,轴劲儿上来一头骆驼都拉不住。”
“真的?”雒青不禁失笑,“这家伙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当然是真的,”白榆生回忆道,“比方说有一次,我们在沙漠里迷路了,又没有信号……”
榆塞沙漠里,风沙肆虐,队员们一脸疲色,背着RTK和全站仪艰难地行走。
方堃拿出手机试了试,依然没信号。
“别试了,这里根本就没信号。”白榆生摆手。
“老白,你跟大伙在这达等我,我去寻人帮忙。”
“开啥玩笑,对讲机没电,你上哪寻人?”白榆生皱起眉头,“这茫茫沙漠连个人影都没有,你一天没吃饭了,万一出点事咋办?”
方堃却像并不在意自己安危:“总比坐以待毙强。”
“我跟你一块去。”
“不行,你留这在照顾大伙,等我消息。”方堃立刻拒绝,又见他忧心忡忡,便扬起一个笑容,宽慰道,“放心,我是谁,我是方堃,这榆塞沙漠再能还能得过我?”
说罢,他便独自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后,他居然惊喜地发现了车辙。这下他沿着车辙继续往前,没想到沙尘突然袭来,他连忙卧倒遮脸。
……等到沙尘过去,方堃艰难地从沙堆中爬起身,但沙丘上的车辙也被刮得一点不剩。
他愣怔在原地,环顾四周,思索了片刻,又给自己打气,自言自语起来:“别慌!我是谁,我可是方堃!”
他掏出水壶,靠着仅剩的一点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定了定神继续向前。
夜幕降临,留在原地的队员们依然没见方堃的身影。
“咋还没信儿?”白榆生急得团团转。
另一个队友埋怨道:“你就不该让他去。”
“他那个脾气……”白榆生懊恼,“是我能拦下的么!”
这时,他突然看见黑夜深处有个模糊的人影,正离他们越来越近,他立刻惊呼起来:
“你们看,那是不是方堃?”
众人齐刷刷望去,只见人影越来越清晰,正是方堃!不仅如此,他还牵着一头骆驼,和一个老汉回来了。
“咋样,”方堃拍拍胸膛,“我说能回肯定就能回。”
眼前的方堃双眼被风沙打得通红,大块沙土堆积在脸颊上,连睫毛上都粘着沙子。
白榆生瞬间落泪。
“我这还没死,咋还学上孟姜女咧?”方堃咧嘴一笑,调侃道,“等一下,我拿瓶瓶接上,水可是个好东西,正好给我解解渴。”
白榆生抱着方堃狠狠捶了几拳:“你个冷娃还敢花搅我,我们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咧!”
“这老伯是附近村里的向导,”方堃指着一旁的老汉,“他能带着我们出沙漠。”
“你是咋寻到村里去的?”
“靠经验,这些沙丘乍看一个样,但只要仔细考察,沙丘形态由于风、水分、植被等条件的不同,其实是复杂多样的,而且有一定的规律。只要记住环境地貌的特征,既能走出去,也能回得来。”
见他神采飞扬,丝毫不觉辛苦,白榆生笑了笑:“看把你能的。”
“——我们队里有条铁律,不允许一个人单独去沙漠,但方堃是个例外。因为就像他说的,他是方堃,能得很,不管遇到啥样的沙尘暴,他都能回来。”
白榆生说着,耸了耸肩。
“浑身上下全是胆,是他能干出来的事。”雒青听罢,爽朗一笑,“本来以为这次他会来,还想着跟他叙叙旧。”
“这事也巧,临出发前他的小雪提前生了,方堃不放心,这才取消了行程。”
雒青忽然愣住。
夜晚,洗漱完坐到宿舍的床上,雒青鬼使神差登录了QQ,目光落在网名“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上,他头像是猪三,灰色的,显然没上线。
她点开“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的QQ空间,对方设置了密码“我的生日”。
雒青几乎不用回想,输入了0210,果然,顺利地进去了。
最新的状态是一个月前的,配文为“又是漫步沙漠的一天,继续寻找古长城。小雪我的骄傲,谢谢你又陪我穿越了一段历史时光。”图片里方堃全身包裹严实,和几个队员牵着一只骆驼行走在沙漠中。
下一张照片上,方堃和一个女队员在一段长城遗址前留影。配文是“今天孟姜女和孟姜男来哭一段长城。”
雒青伸展双指,把照片放大,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女生的脸庞,黝黑俊美,又不乏纯真。
再下一张照片,方堃登上一段长城,配文“万里长城第一台,台体为内夯黄土外包砖石的实心构造,建于万历三十五年,依山而建,南控北锁。有幸调研,与有荣焉。小雪比我还兴奋,不枉此行。”
目光停留在“小雪”二字上,雒青心里百感交集,不由出神。突然间,安静的室内响起了一声提示好友上线的咳嗽声,方堃的头像顿时亮了。雒青吓得赶紧退出了空间,又想起了什么,删除了自己的访问记录,逃也似的关闭了页面。
这时,她的电话响了,是齐小满打来。
雒青接起电话:“小满,恢复咋样?”
“颇烦着咧,娃晚上不睡总哼唧,当了妈我还才知道以前多自由。”
“没事,一眨眼娃就大了,快出月子了吧?”
“姐,正要跟你说这事,过几天娃办满月酒,你可得来。”
“那是一定。”
“把对象也带上哦!”小满在电话那头咯咯笑。
“行,”雒青打趣,“要是这两天能找着对象,我就带去。”
深夜,一辆黑色的丰田凯美瑞停在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穆见晖在车里观察片刻,确定四周无人后,下了车。他压低帽檐,走向废品回收站的后门,拿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走到回收站亮着灯的房间门口,他规律性地敲了三下门,不一会儿,门打开了,是黎远光。
穆见晖闪身进去,黎远光向外探头,确认周围没人后,连忙关上门。
他跟在穆见晖身后,等穆见晖熟练地挪开冰箱、进入暗门后,也立刻跟了进去。
不再像几年前空空如也,如今的储藏室犹如一个微型博物馆,安放着不少贵重文物,保存手段也颇显专业。
屋子正中间是一个宽阔的工作台,旁边挨着工具架。此时的工作台上,正摆着一批刚出土的唐代文物,有三彩俑、彩绘圆形圜底罐,还有一些灰陶、青瓷、铜镜等。
穆见晖认真地将几个较为贵重的文物过着眼,把桌上的物件一一装入箱子:
“这次的货不错,够你歇上一段时间了。”
黎远光却摇头:“我不想歇,底下的兄弟还等着吃饭。”
“先给你支五万,”穆见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递给他,“歇上一阵,把那几个弟兄安顿一下,让他们最近这段时间先别来秦川。”
黎远光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咋咧,穆哥?”
“这个季节一堆饿死鬼抢食吃,文保上也不是吃干饭的,肯定有行动。敌动我不动,让那些饿死鬼当炮灰去吧。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人困马乏,咱再出手来个黄雀在后。”
“……”黎远光收下卡,“能行。”
穆见晖点点头,正要拿东西出门,一个女声突然从院子里传来:
“——有人吗?”
两人皆是一惊。
穆见晖压低声音,闪躲到墙侧:“去看看咋回事。”
黎远光赶紧出去。
他谨慎地先把冰箱移回原处,又抄起了一个扳手,向院中走去。
然而等他走到院中,看清了说话的人后,却愣在原地。
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手上拖着一个蛇皮袋,面色狼狈。她长相清秀纯良,却染着一头黄发,穿着打扮好似刚进城的农村姑娘,面料较差的衣服几乎没几块布料,透着跟气质不搭的廉价时尚感。
黎远光狐疑道:“你找谁?”
“……远光哥?”
女孩却认出了他。
黎远光意外:“你认得我?”
“文雯,”女孩往光里站了站,神情激动,“我是文雯啊!”
黎远光眯眼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确认下来:“真是你啊文雯!你咋寻到我这儿的?”
“我听你大伯说的。”
“你刚到还是?”
提起这个话题,文雯低头,泫然欲泣:“我刚高考完,家里不想供我继续念大学了,让我出来打工,我头一回来秦川,不知道咋寻活,没办法了只能来寻你,远光哥,你这儿有啥我能干的活吗?”
听罢,黎远光有些不忍,看了一眼身后的卧室:“今天晚了,一会儿我在近处给你找个旅社,你先歇下,具体的明天再说。”
文雯乖巧点头。
黎远光接过她的蛇皮袋,准备往外走。
文雯紧跟其后,好奇道:“远光哥,你不关灯?”
“就一会儿,不关咧。”
两人出了院子。
穆见晖在储藏室静静听着外面两人的谈话,等到脚步声越来越远,确定没有动静后,他才拿着箱子离开。
某小旅社房间内。
黎远光开门进来,把文雯的蛇皮袋放下。
文雯跟了进来,环视着房间布局和陈设,虽然空间较小,但胜在干干净净。
“吃饭了吗?”黎远光看了看她。
文雯摇头。
“今天太晚了,这附近也没吃的了,我叫前台给你泡碗面拿上来。你还需要啥都给前台说,钱我给过了。”
文雯眼眶一红,拼命点头。
“我先回去了……”黎远光看她可怜的样子,有点心疼,又给她演示了一下怎么锁门,柔声道,“这个是反锁,再把这个链子扣上,你晚上把门锁好再睡。”
“好,谢谢你,远光哥。”
黎远光这才离开。
下了出租车,黎远光正想进回收站,却被暗处忽然亮起的车灯闪了一下,他看过去,发现是穆见晖的车,于是赶紧走了过去,上车锁门。
“啥情况?”穆见晖语气略有不善。
“我老家一条巷里的,一个人来秦川打工,没寻到活就来投奔我了。”
穆见晖皱了皱眉:“你咋能把这儿的地址随便给人说呢?”
黎远光辩解:“……我只给我大伯说过。”
“我不管你用啥办法,赶紧把这女子支走。”
“我明白。”
“不早了,回去歇着吧。过几天我要去北京,有急事打电话。”
“去北京?”
“东西想卖上价,只有一个卖家是不行的。”穆见晖眸光一闪。
黎远光似懂非懂,但穆见晖已经示意他下车,随后开车离开。